梁淼是梁森的弟弟,年初娶了張鋌的外甥女,所以成了張鋌的外甥女婿,算是一家人了。
夏末,梁淼帶着內人前往徐州,趕在重陽節前抵達沛縣,與兄長梁森一家團聚。
重陽節後,於前幾日返回寒山。
而張鋌因爲最近事情比較多,所以直到今日,纔有時間帶着外甥女及女婿在寒山走走、看看。
‘著名景點’寒山寺,當然是必來之處。
梁淼夫婦在鄱陽時,就聽說了寒山的許多事情,自然也知道寒山寺和許仙祠的大名,今日來寒山寺,果然進門就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此時,一行人已經出了大殿,回到雙樹前,看着這一枯一榮,以及樹下的一老一小雕像,感慨萬千。
張鋌見外甥女的注意力全在雙樹上,便向梁淼說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回到鄱陽,定要多做準備,以防有變。”
“一旦時局紛亂,切記,莫要受人蠱惑,譬如組織義兵去平亂,此爲人火中取栗,白白擔風險。”
“鄱陽不能亂,李家不能出事,只要穩住鄱陽,君侯這邊就從容許多。”
“建康那邊一旦亂起來,肯定會有人打鄱陽的主意,畢竟鄱陽今非昔比,你們要多聽、多看、少說話,輕易不要被人賺了。”
“具體怎麼應對,君侯自有安排,你只需要幫着李昕守住產業,就是大功一件。”
“莫要急着立功、做大事,來日方長,只要君侯這邊穩住了,你們往後多得是立功的機會。”
梁淼已經二十出頭,不再是小孩子,知道了許多事情,也知道鄱陽的安危很重要,所以對於張鋌的囑託,用心記着。
張鋌見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不再複述,畢竟聽者若聽得進去,說一遍就行,若聽不進去,就是成日裏說也沒有用。
今日陽光明媚,張鋌擡頭看着眼前雙樹,看着地上的樹影,不發一言。
鐘聲迴盪在耳邊,耳邊泛起迴音,那是李笠之前與他閒聊時說的一些話,零零碎碎,卻記憶猶新。
“歷朝歷代,鑄幣是虧的,鑄幣的成本比所得錢幣面值高,所以鑄得越多,虧得越多。”
“且好錢會被人拿去熔了當做銅料賣,所以鑄多少錢幣都不夠用。”
“但若用水力機械壓制銅錢,且將銅的含量適當調低,確保大規模壓制的銅錢能有效降低成本,即成本低於面值,那麼死結就化解了。”
“在這前提下,朝廷鑄幣、讓銅錢流通是賺錢的,可以如同收稅那般獲利,此爲鑄幣稅,可以如同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大,形成正循環。”
“朝廷有了錢,就可以做很多事,譬如辦實業、組織青壯開荒,但首要之務是募兵,組建一支強大的中軍,即直屬中樞的常備軍。”
“有了軍隊,首先在三吳清查田畝,清查隱戶,無爵位、無軍功者,名下田產必須足額繳納田租,青壯必須服勞役,誰敢造反,族誅。”
“有了充裕的稅收和田租,中樞的力量才能增強,三吳富庶之地,才能真正爲朝廷的糧倉,而不是擺設。”
“這麼做,能拉攏寒族武人,以及有爵位的士族、武德充沛的寒族,卻必然得罪大量高門甲族、各地強宗著姓。”
“無所謂,反正這幫人對朝廷的忠心高不到哪裏去,如果不願臣服,就不要佔着地方不交租了。”
“讓新軍將士在富庶的三吳之地殺豪族,分田地,他們會猶豫嗎?他們的忠心,纔是朝廷穩固的保障!”
“朝廷的根基在軍隊,有了軍隊,有了產出糧食的土地,還有能賺錢的產業,這幫士族、地頭蛇算什麼?!”
“他們不出來做官,不要緊,朝廷以考試選拔人才,考四書五經,而不是什麼玄學,讓同樣有才學的寒族子弟有機會當官,當流內官!”
“什麼名士風範,什麼裝點門面,朝廷的臉面,是兵強馬壯的軍隊,是面無菜色的百姓,是充裕的國庫,士族的風流要來有何用!!”
振聾發聵的聲音,在張鋌耳邊迴盪,他彷彿看到了一個光明的未來,而不是換湯不換藥的朝代更替。
沒錯,自晉以來,劉宋、蕭齊、蕭梁,朝代更替不過是換湯不換藥。
如同一座房屋換了主人,住在房屋裏的人變了,但房屋還是那個房屋,正在漸漸腐朽,已經開始搖搖欲墜。
以張鋌所見,朝廷正在腐爛,國家依舊隱患重重,侯景之亂前的種種亂象,現在依舊存在,再這麼下去,只會越來越亂。
若改朝換代,也只是皇族換了一撥人而已。
“他”有神兵利器,所以軍隊絕對能打勝仗,穩住局勢。
“他”有抱負,有能力,待得大銅礦正式開採,又大權在握,那麼,不一樣的新時代,或許,或許就會出現了!
卻因爲,卻因爲....
張鋌呼吸有些急促,將思緒收回。
有一羣人從身後走來,看樣子是要入大殿燒香拜佛,張鋌轉頭一看,看到其中一人是黃?。
黃?是李笠的妻兄,曾經有一個愛好,那就是養猴子。
張鋌和黃?目光相交,相互間點點頭,黃?帶着其他人,繞過雙樹,要拾階而上,往大殿走去。
張鋌知道,只要皇帝在一日,李笠就只能做一條忠犬,然而李笠的出身,決定了李笠無法實現真正的抱負。
那麼...
他知道,李笠是黃家的指望,李笠地位越高,黃家地位也就跟着升高。
所以,爲了那個可能,面對他的建議,黃?可是毫不猶豫,盡力配合。
黃?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裏,張鋌的思緒,回到之前。
李笠一直在迴避一個問題,張鋌認爲這是在浪費時間,他決定不再猶豫,一定要讓李笠無法逃避,必須作出決定。
所以進行了一番佈置。
之前,他知道重陽之日,建康城北樂遊苑會很熱鬧,而事態的發展,有兩個可能。
其一,皇帝遇刺,但無恙。
其二,皇帝遇刺,身亡。
所以,他的佈置總會有收穫,無非收穫是大是小而已。
重陽節當日,讓人提前用糖水在樹上寫“元兇弒逆”,會引來螞蟻聚集,於是,這四個字就顯現出來。
又僞造制局的調令,調動幾支兵馬在城內晃盪,既可以擾亂謀逆主謀的後手,也可以造成混亂。
若皇帝無恙,見了“元兇弒逆”,又得知有軍隊異動,必然對皇太子或者皇子、宗室們有猜忌。
要麼認爲皇太子急着即位,要麼認爲某位皇子或宗室在醞釀陰謀並付諸實施。
如此一來,徐州刺史一職的更替事宜,皇帝近幾年內都不會考慮。
這是張鋌想要的最低限度收穫,可事情的發展,讓他的收穫不止於此。
因爲皇帝遇刺身亡了。
那麼,素來孝順的皇太子必然守夜,所以,他提前安排的人,便於當夜某個時辰放出紅面猴入臺城。
這些受過訓練的猴子,會循着香味前進,而昔年的尚書檯令史、如今的宦者劉華,會提前佈設好‘道路’,引這些猴子接近梓宮停放的宮殿。
猴子入殿,會尋找麝香氣味的來源,那麼,平日裏經常佩戴麝香香囊的皇太子,就會成爲猴子的首選目標。
但是,猴子不會武功,不會用匕首,如何行刺?
打仗時,有弓箭手將箭鏃用尿或者糞便浸泡,如此一來,射中人之後,‘糞毒’就會入體,傷口會很快化膿、潰爛,人也發起高燒。
高燒不退,最後一命嗚呼,哪怕是扁鵲再世也就不回來。
所以,可將這些‘紅面猴’的爪子、牙齒提前塗抹糞便,以期靠着抓、咬,讓皇太子受傷。
然後因爲‘糞毒’通過傷口入體,導致皇太子高燒不退,若太醫醫治無效,就會一命嗚呼。
與此同時,他安排的人在南郡王府邸附近放出猴子,讓巡夜以及附近住戶看到,使得皇位‘兄終弟及’出問題。
於是,水變得更加渾濁,如此一來,纔好渾水摸魚。
這就是他的計劃,實施起來不敢說百分百成功,但把握還是很大的。
若不成,也不要緊。
現在,距離成功爲時不遠,從建康傳來的消息稱,皇太子臥病在牀,無法視事。
而南郡王蕭大連雖然不在建康,但其府邸當晚有猴子出沒的消息,已經傳播開來。
那麼,一旦皇太子去世,圍繞皇位的爭奪,皇子及宗室間的較勁會漸漸激烈,直至爆發混戰。
甚至還會引來外敵趁火打劫,屆時內憂外患之下,烽煙四起,亂世再臨。
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一個平定亂世的大英雄站出來....
幾隻鳥落在樹上,嘰嘰喳喳的叫着,打斷了張鋌的思緒。
他看着眼前的一枯一榮,以及樹影,再次堅定了決心。
哪怕在燦爛陽光下,依舊有陰暗角落。
那麼,你做沐浴着陽光、平定亂世的大英雄。
我,就做潛伏於陰暗角落處的毒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