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吳吏曹 >第十五章 錯覺
    上午,官邸箭堂,李笠監督兒子李昉練跳繩,進行體育鍛煉。

    李昕年近八歲,按照李笠的要求,平日多喫蝦(蝦殼補鈣),多曬太陽(有助於鈣質吸收)。

    加上父母身材也高,先天優勢加上後天增補,所以個子比同齡人平均身材明顯高一些,也壯實些。

    如今小傢伙還未到發育的年齡,等到‘抽條’的時候,增高的速度會很明顯。

    李笠見兒子認真鍛鍊,很滿意,雖然李昉已經開了蒙,若按主流的做法,該終日讀書,爭取洗去身上的武人(出身)氣息,變得文縐縐起來。

    但李笠認爲這沒什麼用,不是說讀書沒用,是因爲融入士族的努力完全無用,因爲在士族看來,一個人的出身就決定其所處階層。

    出身微寒的李笠,即便位至徐州牧,爵位彭城郡公,但祖上是漁民、吏戶,所以就屬於卑賤之人。

    兒子李昉在士族眼中,依舊是卑賤之人,想要擠進他們的圈子,簡直是妄想。

    更別說聯姻,沒有任何士族,願意把女兒嫁給李笠的兒子李昉,因爲在他們眼中,李昉沒這個資格取高貴的士族女郎。

    這不是李笠妄自菲薄,自東晉以來,無數事蹟證明,士族對於其他階層的歧視,是真實存在的,延續至今。

    其中,還包括對武人的雙重歧視。

    所以,李笠不會因爲自己當了州牧、爵位是郡公,就產生錯覺,以爲自己和士族們平起平坐。

    他不打算做“無用功”,不會試圖和士族搞好關係,譬如聯姻。

    李笠不認爲自己和兒子在所謂高門甲族面前低人一等,兒子將來,不會低聲下氣去娶任何一個士族女郎。

    納妾時,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李笠認爲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一羣皮毛華麗的綿羊,有什麼資格歧視渾身傷疤的強壯猛虎?

    做人不能忘本,他能有今天,靠的是軍功,跟隨在身邊的人,也都是微寒武人,他不會背叛自己的出身,不會背叛自己的追隨者。

    忘了立身之本,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既得不到士族的接納,也得不到武人們的追隨。

    兒子將來要繼承家業,也不能忘本,不能是無腦莽夫,也不能成爲文弱書生。

    所以一定要博學多識、弓馬嫺熟,妥妥的武德充沛。

    然而,真的能做到麼?

    這可是連皇帝都要把皇族融入士族圈的時代啊...

    李笠若有所思,見兒子跳完一組,便遞去汗巾:“不錯,有進步,休息一下,不能原地站立,慢走。”

    “嗯。”李昉得了阿耶誇讚,心中高興,來回走動,緩緩氣。

    “明日,阿耶帶你們去擺攤,換一身布衣,如小販一般,不會讓人認出來的,你想擺什麼攤?”

    李昉聞言大喜:“擺食攤,賣涼蝦!”

    隨後想到了什麼,眼神一暗:“娘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你們高興就行嘛,有阿耶在,莫要擔心。”李笠笑起來,李昉見有阿耶做主,用力點頭:“嗯!”

    堂堂徐州牧、彭城郡公,居然帶着兒女們去擺攤,這事情傳出去,怕不是成爲“梁國之恥”,把朝廷的臉都給丟盡了。

    但李笠不在乎,只要兒女們高興,知道民間疾苦,就行。

    他讀史書時,發現很多昏君喜歡玩“角色扮演遊戲”,譬如擺攤,所以他琢磨着莫非這些皇帝小時候的天性被壓制太久,以至於無人管束之後就放飛自我?

    說來也是,哪怕到了後世,小孩子們鄴很喜歡玩“過家家”遊戲。

    而他發現兒子李昉、李旿對於擺攤這種“角色扮演遊戲”很感興趣,所以決定“堵不如疏”,讓兒子過過癮,順便了解一下民間疾苦。

    這想法剛和黃姈說,黃姈就氣得眼眶發紅,如今趁着黃姈不在,李笠便決定讓兒子如願。

    他當然知道黃姈的擔心,也知道黃姈對自家(包括黃家)的出身很自卑,所以希望兒子們將來能夠擠入士族圈子,李家實現階層的飛躍。

    做父母的,當然希望兒女更上一層樓,少喫苦,此爲人之常情。

    哪怕是後世,多少父母給兒女報大量興趣班,學鋼琴,學小提琴,又拼命買學區房,讓兒女讀名校,不就是爲了“階層跨越”?

    但在這個時代的梁國,絕大部分跨越階層的努力是沒有用的,李笠不會白費力氣。

    他認爲一個腐朽的圈子,沒有擠進去的必要。

    畢竟,南朝的士族若給力,哪輪得到隋國滅陳國、統一中原?

    。。。。。。

    下午,官邸,西堂,李笠聽張鋌分析時局,說着說着,張鋌偏題,說起百餘年來,建康城裏的一個必然趨勢。

    趨勢是什麼?

    張鋌先說一個前提:因爲士族們聚居建康、揚州,任官高選多出於此,而士族子弟又不願意離開揚州到外地爲官,於是形成了一個以建康、揚州爲範圍的“士族京畿圈”。

    圈子,是張鋌受李笠影響,學會的一個詞。

    無論是誰,都想融入這個“士族京畿圈”,希望自己的家族成爲其中的一員。

    而趨勢:其一,無論誰當皇帝,都要附庸風雅,腆着臉讓皇族蛻變爲士族,融入“京畿圈”中。

    蕭道成建齊時的蘭陵蕭氏,還算是武力大族,但很快便轉化爲文學士族,此爲一例。

    其二,開國勳貴們,基本上都要褪去身上那層武夫的皮,讓世人漸漸忘記自己和子孫的武人出身,爭取融入融入“京畿圈”,即融入士族。

    武勳子弟,聽得別人問自己能開幾石弓,總會說“開不得弓”,生怕被人譏笑自己尚武,出門不騎馬代步,以免惹來嘲笑,被人排擠。

    如果做不到“棄武從文”,就無法得到士族的認可,後代遠離京畿權力圈,極大概率默默無聞。

    其三,開國皇帝的勁旅,均爲外郡武力,作爲禁軍常駐京畿之後,會漸漸“京畿化”,禁軍兵員爲三吳子弟取代。

    譬如蕭齊引爲依仗的兩淮豪強武裝,國朝高祖的雍鎮兵馬。

    其四,皇帝任用寒人掌機要(倖臣),從宋明帝開始,這些寒人多來自會稽。

    簡而言之,就是朝廷“京畿化”,無論是首領(開國皇帝),還是左臂右膀(開國勳貴),以及禁軍(中樞直屬軍隊)構成,都是如此。

    這樣的後果,就是朝廷的權力集中在建康、揚州這個“京畿圈”,士族們的莊園,也聚集在這裏。

    而朝廷控制能力最強的揚州、三吳地區,民力因爲兵役、力役的反覆徵調,漸漸疲敝。

    導致禁軍戰鬥能力差,編戶減少,中樞控制的資源(人力、稅收)下降,對地方的壓制能力變弱。

    而外地豪族無法擠入京畿權力圈,失去了上升渠道,於是傾向於用非正常手段來“進入中樞”。

    那就是鼓動地方大員造反,自己也好做個從龍之臣。

    而自劉宋以來,宗室出鎮的慣例,也讓地方豪族能輕易獲取造反的名分和代表,加上中樞羸弱,所以地方叛亂的隱患一直存在。

    當初侯景作亂,爲何淮南豪強踊躍附逆?

    原因之一,就是想着渾水摸魚,既然他們在朝廷現有制度下無力高升,那還不如做個開國勳臣。

    “徐州可沒有宗室坐鎮吶!不適用這說法。”李笠明知故問,張鋌例行煽風點火:“不是有君侯坐鎮麼?”

    “我很好奇,依你所說...”李笠例行岔開話題,“任誰,做了皇帝,到了建康,都得重蹈覆轍,進入死循環。”

    “自己家族京畿化,將領京畿化,軍隊京畿化,找紹興師...會稽寒人掌機要,靠着從三吳徵上來些許微薄稅收維持禁軍。”

    “派族人出鎮地方,瞪大眼睛,防着地方上哪個野心勃勃之輩冒出來,沿着自己當年走過的路殺向建康...”

    “這一遍又一遍的循環,不就是畫地爲牢的死循環麼?”

    張鋌的聲音變小:“但是有了鄱陽的銅礦...還有徐州的罈罈罐罐,這就不是問題了嘛。”

    這話已經說得很直白了,李笠看着張鋌,笑起來:“怎麼,你認爲,我該做出選擇了?”

    “不,不是現在。”張鋌回答,李笠覺得意外:“那?”

    張鋌笑起來:“世人對朝廷,尚有錯覺,畢竟如今局面一片大好,眼見着中興在即,誰要是跳出來,豈不是犯了衆怒?”

    “幼帝臨朝,怎麼看,都不像是中興之氣吧。”李笠苦笑着搖搖頭。

    數百年來,有哪個幼帝能坐穩位置?

    圍繞御座的爭奪,必然掀起腥風血雨,甚至山河變色。

    “君侯所言甚是,這件事,但凡腦子清醒的人,都能看出來。”

    “那麼?”

    “建康風雲變幻,君侯儘管冷眼旁觀。”

    一語雙關,張鋌居然讓他“莫要多管閒事”,也就是建康城裏的耳目,莫要‘亂動’。

    這讓李笠覺得不安:“你想做什麼?”

    張鋌搖搖頭:“下官並未打算做什麼,只是希望,該發生的發生罷了。”

    “高祖用了將近五十年,都沒能保住的危房,這危房該倒,就讓他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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