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兵府前。
他們一間又一間地搜尋,化作侍女、侍衛多般打探。
陳薇混在侍女堆裏,聽見侍女們閒聊,一個侍女說:“三公子從小就沒什麼喜好,既不喜華服美食,也不喜美人權勢,屋子裏連一點貴公子的裝飾都不見。難得見他帶回來一個女子,放在自己屋裏,恐怕這個平民女子,要白日飛昇了。”
另一個說:“那女子又無才貌,還削了頭髮,癡癡傻傻,抱着個東西不撒手,也不知貴人瞧上她什麼。”
他們對視一眼:終於找到了那少女的下落。
王勇找到哪吒居處,進入房間的時候,只有少女一個人在。
“王上校,”常教授的聲音透過鏡花水月化作的耳機,穿過了時空的界限,傳入王勇等人的耳朵裏,“經過排查,我們確認,除去趙宇宙的《以殺成聖》外,至今爲止,有關於哪吒的傳說故事裏,只有一個版本中,哪吒曾騎白鹿出場。”
“那是出品於一九七九年的動畫電影《哪吒鬧海》。”
王勇撥開簾子,走了進去。
十三、四歲的少女正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發着金光,懸於空中的連環畫。
連環畫定格在一頁:
銀甲美少年,身披紅綾,手持金環,騎着白鹿,躍向漫天烏雲。
配圖的文字是:哪吒出世。
王勇伸手,拿住了那本連環畫。
少女怔怔的目光移到了他臉上。
王勇低頭,翻到連環畫的第一頁,寫着,出版時間:一九九九。作者叫做趙之星。
“常教授,我們找到核心文本了。通知郝主任,動用組織力量,查一查,趙之星這個名字。”
常教授應聲。
王勇走到少女面前,向她伸出手:“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
烏雲中潛藏的龍,終不敵哪吒,在一擊乾坤圈的重擊下,渾身都軟了下來,從空中墜下。
無數陳塘關的平民、奴隸,親眼看禱它墜落在陳塘關前的沙灘上。
哪吒騎着白鹿,落在龍身不遠處的沙灘上,在巨大的龍身前,靜靜打量着這條畜生。
此時,附在龍身邊,幫助它遮蔽天空的法力也散去了。
陽光穿過烏雲,照在白沙上,翻滾的黑海,也漸漸恢復了藍色。
海灘邊,最大膽的小童跑了來,他說:“哪吒,這麼漂亮的龍,你爲什麼要打死它?”
哪吒問他:“它漂亮嗎?”
小童說:“好漂亮!鱗片像你的大鹿一樣白,眼睛沒有光了,還是像最漂亮的綠石頭!”
哪吒便看着那條龍。
它身上頭上生着青黑色的鱗片,每一個鱗片上,都贅生着七八個人頭。
人頭慘白,眼睛處是兩個黑窟窿,往外流着膿血,嘴巴里沒有舌頭,替之以肥碩的蛆蟲,腐爛得只剩骨頭的喉嚨裏,發出尖利地能震破耳膜的嚎叫,凡人聽一聲這種嚎叫,便肝膽俱裂。
這些是被龍喫掉的人,死後變作的倀鬼。此時,龍死去了,這些頭顱也一齊安靜了下來。
小童的父親跑來,嚇得渾身顫抖,不敢看他一眼,似乎見了殺神一般,捂住小童的嘴,戰戰兢兢地說:“三公子,小兒無知......”
哪吒搖搖頭。
這對被他救過性命的父子如蒙大赦,父親夾着小童飛快地跑了。
無數平民在陳塘關內探頭探腦,驚恐地望着這一幕。
他們竊竊私語:他要做什麼?
偏將早急得跺腳,哭着臉連聲道:“龍太子!完了!完了!”連忙着人去請李靖。
哪吒把這些聲音全聽入耳中,他垂眸看龍,便問白鹿,也問自己:“它生得這樣可怕,食人不知數,興風作浪淹田禾。爲什麼他們把它當作神明?”
“他們看到的,和我看的,爲什麼不一樣?”
從小,哪吒就知道,自己看到的世界,和別人看到的,是不一樣的。
他出生知事,便能言語。
他出生的時候,父親說,他在一朵被肉膜包住的蓮花裏,肉膜被劈開,蓮花綻放,異香撲鼻,金光祥瑞,裏面站着年幼的他。
而仙樂飄飄,白鶴翔空,諸天神佛到賀。
可是,他分明記得,自己是從一團肉球蠕動,迸着一跳一跳的猙獰血管的東西里,劈出來的。
而他一睜開眼,便望見,烏雲沉沉,無數巨大的猙獰頭顱在雲海中若隱若現。
它們裂開血盆大口,望着他笑,似乎滿意地望着什麼造物。
父親卻說:“那是衆神。”
天邊一隻喙上沾着血痕的巨鶴飛來,眼珠子是血色,貪婪地盯着他。
父母卻欣然地叫他拜這隻鶴爲“師傅”,說這是“太乙真人”。
一到夜晚,他耳邊便傳來嘶啞而幽幽鬼魅的無數低語:
【哪吒,奪取人族氣運......】
但父母,都說,不過是他的錯覺,他是諸神送來的麒麟兒,鬼魅不能近身,是天佑陳塘,天佑殷商,天佑凡人的一個祥兆。
一人這樣說,所有人,都這樣說。
他們的天地是明媚的,
他的天地卻是烏雲沉沉,黑浪滔天,妖魔鬼魅時時相伴。
他越來越難分辨真假,只能自此後,儘量不與人言語,不與人接觸,按着父親的意思,練習“太乙真人”送來的法術。
直到在他長到七八歲的時候,他第一次看見了祭祀人牲。
鮮血流得城牆幾日幾夜不幹。
無數鬼魂哭嚎着被“神仙”捲入口中。
妖魔鬼魅、漫天烏雲可以是假的,這些人人看得到的鮮血,人人聽得到的哭聲,總是真的。
他跑回府中,心中惶然,卻發現一匹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鹿,身上纏着紅綾,脖子上套着金環,渾身發着微微靈光,正伏在他榻前。
他看到,它琉璃似的乾淨大眼裏,也映着烏雲沉沉的世界。
*
陽光照在細細的沙上。
白鹿舔了舔哪吒的手心沾的血跡,用鹿角頂了頂他,似乎在提醒他不要沉溺回憶,他們還有正事要做。
哪吒望着猙獰的龍屍,輕輕地一嘆:“走吧。”
府裏還有一個和他看到的,一樣的女子。
或許,從她身上,他可以找到解開謎團的線索。
在那之前。
哪吒望着狀似已經平靜下來的大海,拍了拍白鹿的茸角:“累嗎?”
白鹿晃晃腦袋。
“稍微撐一會。此次龍子之死,它們不會善罷甘休。孽龍的魔窟在海底,走罷。”
*
“王上校,這個張玉,是天洲市,板橋區的一所市屬啓智學校的學生,是輕度弱智。”
“她父母呢?”
“她爸叫做張改革,是外地民工,甘肅人。因爲患有塵肺,沒錢治療,前幾天想騙保而跳樓了。她媽,是中度弱智,出了車禍。”
王勇和周圍的人,都默然了片刻,看向還在那裏掙扎,想拿回連環畫的張玉。
連陳薇按住她的力氣都不自覺放輕了。
王勇的聲音低了下來:“趙之星查到了嗎?”
“王上校,這個問題,可能要由我來回答你。”
常教授的聲音被切走了,轉入了一個耳熟的聲音——是郝主任。
“趙之星,曾經是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員工。參與過《哪吒鬧海》的製作。”
“他是東北人,在上海爲上美工作了二十年。八十年代的時候,他被調離了上美,調到了東北的一所國企。”
“但是在九十年代大下崗的時候,他也下崗了。後來,他生了重病,在九九年,託關係,以七九版的哪吒鬧海爲核心,整理了一些神話故事,出版了這本《中國神話傳說》的連環畫後,就去世了。”
“他是趙宇宙的爺爺。”
現場每一個人都吃了一驚。
只有郝主任的聲音傳出:
“這版的連環畫印得不多。趙宇宙,確實,是從《哪吒鬧海》和這本連環畫裏的哪吒,汲取的靈感。”
陳薇等人經歷的文本世界和文本碎片都有限。
王勇和褚星奇反應過來了。
王勇的聲音沉得越發像暴雨前的天:“你的意思是?”
郝主任嘆了一口氣:“這也是,我親自到現場通知你的原因。”
“這個文本世界,是由兩個文本碎片合併的。
一個,是這個小姑娘手裏的《中國神話傳說》。
一個,是趙宇宙的《以殺成聖》。”
“這兩個文本在哪吒鬧海這一段故事,產生了交集,融合了。”
“現在,《哪吒鬧海》這個故事,文本世界已經自行演化劇情了。
也就是說,你們手裏的兩個文本的劇情,都已經不作數了。”
郝主任的聲音也沉了下來:“只能,由你們,自己去探索主線故事,想辦法進入劇情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