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中老年男子蹲在審訊室地上,被鐐銬死死地拷着。
他們滿面風霜,濃眉大眼,皮膚黝黑,看起來像是那種最老實巴交的農民工。
民警介紹說:“幹他們這個的,一般不找那些長得精明刻薄的,容易被抓。”
王勇問:“他們和我妹妹有什麼關係?”
民警就翻出他們的口供來:“給他們審了幾遍,這夥人交代自己經常跨省販賣人口,他們的主要目標,通常是當地的智障婦女。”
陳薇和褚星奇對視一眼。
張玉在進入C-B1-0文本之前,也稱得上是他們的目標範圍。
“這夥人供認,他們是湖南人,經常以婚介公司的名義,在浙江、四川、河北流竄作案。”
民警給他們看審訊記錄:“這幾個人是我們順藤摸瓜出來的從犯。主犯那三個人,在板橋區閒逛尋找目標的時候,被張玉同學打成重傷。”
“他們交代了七八個被拐的,其中一個,從河北拐到四川去的,才十三歲。”
張玉被陳薇握住的手,輕輕動了一下。她清澈的眼睛忽地凝了一道光,定定地看着那幾個中年男子。
“我妹妹老家不是河北的,她老家是甘肅的,但從出生就在浙江天洲市板橋區。”
民警點點頭:“這個我們知道的。關鍵是,就在前段時間,我們曾經接到一個報警,是板橋區啓智學校的,說是有一對外來民工夫婦,把自己年僅十三歲的女兒嫁到了河北。”
“我們很想管,但是我們很難管。一個是他們本來戶口也不在我們浙江,一個是跨省。而且他們身份上是父母,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把女兒寄養在朋友家。我們打電話過去,河北那個家庭,也說只是暫時寄養。那個女孩子本身也是中度弱智,什麼都說不清楚。”
另一個容貌沉靜的女警說:“這是意外收穫。這兩個案子,竟然線索重合了。這個十三歲被父母嫁到河北去的,叫做李文靜。這個拐賣團伙交代的名單裏,被他們從河北拐到四川去的十三歲女孩,也是智障,也叫做李文靜。”
“李文靜?”王勇忽地想起了張玉曾多次提到過的“文靜”。
“是的。”女警道,“經過我們調查,這兩個李文靜,應該是同一個人,和張玉小妹妹,曾經是啓智的同學。”
“這麼巧......”陳薇喃喃。
真的是巧嗎?王勇看了一眼神情漠然,雙目卻直勾勾盯着那三個從犯的張玉。
王勇有一種錯覺,她似乎在審視,也似乎在估量着什麼。
“於隊長,”有警察進來,叫了一聲女警,原來容貌沉靜的女警姓於,是板橋區警察局的警隊隊長,副局長入院並且將來準備入獄後,她就成了實質上的板橋區警察局二把手。。
他領了一對夫妻進來。
這對夫妻風塵憔悴,身體瘦弱,三十多歲就活像四五十歲,身上穿着粗布工服,佈滿粉塵。
張玉認得他們。她曾經見過他們和文靜的奶奶,一起來接文靜。
他們卻不記得張玉了。
看到警察局裏站滿了人,警察、還有肩膀上佩軍銜的。
這對在造紙廠打工的夫妻,一腳踏進上警察局乾淨的瓷磚,就變顯得格外侷促,把手在褲子上擦了又擦,垂着腦袋。
於隊長問他們:“李南方,常大妞,這幾個人你們認識嗎?”
夫妻倆搖了搖頭。
於隊長拿起那張審訊單,問他們:“‘丹鳳眼,皮膚白皙,右耳後有一塊燙傷的陳年傷疤。’,十三歲,名字叫做李文靜。這是不是你們女兒?”
兩人愣住了,李南方說:“是俺女兒。你們又是來調查俺們的嗎?俺們真的沒有賣女兒,她好好地在俺老鄉家享福。”
於隊長問:“你老鄉叫做陳翠,河北人,是不是?”
“這你們以前都問過了啊。”
於隊長示意旁邊的民警提起其中一個蹲着的男子。
“起來,說,你跟着你老大經手的,那個年紀最小的,是從哪戶人家領出來的?”
男子明顯被民警教訓過,萎靡不振地說:“姓、姓陳的河北女人手裏......叫啥,叫啥陳翠的......說那是她媳婦,她養不住了,叫我領走,給重新介紹戶人家。老大叫我給了她兩萬......”
常年埋頭幹活不說話,耳邊響着轟隆隆機器聲,導致理解聽力都有所退化的夫妻二人,半天沒聽明白意思。
李南方喃喃:“這是啥子人?”
民警覷着他們夫妻臉色,這個年輕民警看不起這倆夫妻,因此故意踢了蹲在地上的男人一腳:
男人被踢疼了,也不敢表露出來,怯怯地說:“我們開婚介公司的。”
“狗屁婚介公司,開婚介公司的,不收錢還倒找客戶錢?”民警說,“這三是人販子。一個特大團夥。”
“你們女兒,被河北你們給她找的那個‘婆家’,給倒賣到四川大山裏去了。”
兩張未老先衰的面容,一霎時愣得像被雷劈中的木頭。
幹警察這一行久了的,對人的表情和態度有底。
於隊長沉靜的面容似笑非笑:“怎麼,你們給她找的婆家,沒有給你們說?”
當着警察局滿屋子的面,李南方忽然哆哆嗦嗦地摸出了手機。
他手指發抖地撥了一個號碼,因爲手指抖得太厲害,幾次撥錯。
常大妞一把奪過去,噼裏啪啦按通了。
來電顯示裏,這是一個河北的號碼。
剛剛接通,啪,那邊電話掛掉了。
常大妞再按,那邊乾脆連接也不接,直接掛了。
這位蒼老得像四、五十歲,嘴脣發白的母親,一屁股癱倒在了地上。
*
四川,銀昌縣,縣政府。
“要來我們這調查有沒有被拐賣的未成年少女?三省警方聯合?”
當地的縣長接到了一個電話。
“目標在哪裏?青果村?”
掛了電話,縣長沉吟半晌,忽然打了個電話給本地的警察局局長:“老繆,你來一趟。”
過了一會,繆局長進來了。
縣長問:“剛剛縣委書記給我打電話,說你們公安系統,剛剛給報了個三省聯合打擊人口拐賣的事,第一站就是我們銀昌縣,查一個智障小孩。這事你知道不。”
老繆叼着煙進來,把煙往地下一丟,踩了:“知道。”
“你應付得了不?”
“應付得了。給點好處,叫那個村子裏的給交個人出來,算是個交代。”
銀昌縣,位於四川邊邊,和貴州接壤,處於羣山裏,也沒啥吐出的資源,路途難進,是省級貧困縣。
扶貧扶不起來,進鄉宣傳傳不進去。
但又不是最引人關注的那個,偏偏又在邊邊角角上,兩個交界的省都不耐煩管,從省裏到市裏,都沒怎麼關注。
而青果村這個地方,在銀昌縣,都算是山窩窩裏的窮鄉僻壤。
銀昌縣縣長心裏清楚,本縣一些不乾不淨的事情多了。
也就仗着默默無聞,山高水遠。
真要鬧出來,除了外派來的縣委書記,其他本地的,得從縣級擼到村級,都得被雙規,擼個光棍。
“朱書記那,縣長你悠着點。他老人家外地人,來我們這剛一年,不知道我們本地行情,別給人整嚇着嘍。”繆局長說了一句,便披着大衣,悠哉地出去了。
繆局長出門的時候吐了口菸圈,正懶洋洋地,給青果村村委打了電話。
結果打了半天,電話是通了,卻沒人接聽。
“喂——喂,”嘟一聲,電話對面一陣雜音,似乎有人在手忙腳亂,隱約聽到人聲,什麼“這是啥子玩意”、“政委,這東西是啥”,一陣亂七八糟的說話聲。
然後,砰地一聲,電話給砸地上了,一下子,繆局長手機上就顯示電話被掛斷了。
“啥子玩意?”
繆局長撓撓下巴,莫名其妙。
青果村村委會膽子肥了,敢掛縣裏的電話?
他出了縣政府大門的時候,看見,銀昌縣街道上隱隱起了霧。
原本是陽光燦爛的一天,卻被霧氣擋住了陽光。
溼漉漉的白霧瀰漫在街道每個角落。
突然開始彌散的霧,繆局長不是很在意。
四川空氣溼潤,羣山裏的銀昌縣,起霧是常有的事情。
他叫了個車,準備叫手下的一位得力干將,去青果村通知他們一趟。
然後就回去處理公務了。
接到上級指示的銀昌縣公安大隊支部隊長,馬大德,趕緊掛了和情人的視頻聊天,約好瀟灑時間後,吭哧吭哧地準備出發了。
他的情人等了一夜,第二天撐不住罵娘:
“幹你老母的馬大德,綠老孃一晚上,黑眼圈多損皮膚你個球知道不?”
她給馬大德打電話。
但是,電話卻無論如何都打不通。
如果,有人能通過衛星地圖,從此時的四川上空俯瞰,並且放大銀昌縣的地圖,仔細尋找,大概會發現,銀昌縣的地圖上,青果村,已經悄悄地被籠在一片白霧裏,消失了。
而霧氣,正悄悄地向整個銀昌縣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