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結束之後,葉明蓁便猜到會有這樣一日。

    顧思凝出了大丑,侯府咽不下這口氣,總要把氣撒在誰的身上。數遍所有赴宴的人,也就只有她最容易下手。

    葉明蓁嘆了一口氣,對侯府下人道:“你回去告訴顧夫人,就說我不去。”

    侯府下人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一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眼見着葉明蓁就要離開,他連忙擋住了葉明蓁的去路。

    “葉姑娘。”侯府下人加重了音,重複道:“我們夫人請葉姑娘去府中小坐。”

    葉明蓁停下了腳。

    “我方纔說了,不去。”葉明蓁道:“侯府派你來請人,可去不去,也是由我做主。你回去告訴顧夫人,離開侯府之後,我就與侯府一點關係也沒有了,這話當初是她親口告訴我的。既然無事,那我這個農戶女,也不好登門拜訪夫人。”

    下人當即傻眼。

    葉明蓁不再停留,繞開他往前走去。

    “等等”下人急了,連忙攔住了她:“葉姑娘,這是夫人吩咐的事情,你可別讓我爲難。”

    “那照你的意思,若是我不想去,你還想將我綁過去嗎”

    下人沒吭聲,卻沒有讓開,分明就是這個意思。

    葉明蓁冷靜地看着他,道:“你既是侯府下人,也應當知道我從前與誰交好,雖然離開了侯府,我身後也並非無人。侯府雖大,可也犯不着爲了我得罪丞相府。你說是不是”

    下人果真猶豫起來。

    他一遲疑,便讓葉明蓁得到機會離開,等他回過神來時,葉明蓁早已沒了身影。沒有辦法,下人只能灰溜溜地去稟報顧夫人。

    顧夫人在府中等了許久,卻只等到這個消息,很是不敢置信:“她竟然不願意來”

    “葉姑娘是這樣說的。”

    “好啊,她離了侯府,竟然連膽子都大了起來。”顧夫人冷冷地道:“以爲有虞家的丫頭給她撐腰,我就動不了她了嗎”

    “可是夫人,葉姑娘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大丫鬟在旁邊勸道:“葉姑娘是什麼性子,夫人也該知道,從未讓別人佔過什麼便宜,夫人若是太強硬,恐怕是會讓葉姑娘心生不滿。”

    “長寧侯府這麼大,難道還怕她一個農戶女”

    “可是夫人,有小姐的事情在先,外人恐怕是以爲侯府要仗勢欺人。”

    顧夫人頓覺頭疼。

    賽詩讓顧思凝名聲大跌,卻讓葉明蓁揚名了。經過詩會之後,葉明蓁在京城已經有了名氣不說,還已經入了長公主的眼。更何況有虞曼音在,她們的關係向來好,但凡葉明蓁在虞曼音面前哭兩句,恐怕虞家那丫頭便立刻過來咬人了。侯府雖大,也不敢隨意得罪丞相府。

    可顧思凝受了氣,這事也不能這樣算了。

    顧夫人沉思了片刻,又吩咐下去:“去打聽打聽她現在在做什麼。”

    葉明蓁先前交了幾篇詩文,書肆掌櫃不

    敢耽擱,生怕她這會兒名聲大響的熱度過去,連忙印刷了出來,放在鋪子裏售賣。

    她交的詩文並不多,也湊不成一整本冊子,但書肆掌櫃卻另有辦法,將她的詩文與其他人的彙總成一本詩集文集,其中還有不少也都是京城出名的先生。等售賣時,無論拿出誰的名字,都能吸引許多人過來。

    售賣那日,葉明蓁也偷偷去了。

    她從前的詩文只在閨閣之中傳閱,閨閣裏的姑娘小打小鬧,就算是做成了詩集,也鮮少會流到外面,卻是頭一回正兒八經地售賣。葉明蓁坐在附近茶攤上,位置正好能看見書肆門口,只見書肆人來人往,客人進去時兩手空空,出來時或多或少都拿上了幾本書。所有書外表看起來也是一個模樣,遠遠的,也看不見上面的書名是什麼。

    葉明蓁心中忐忑,她只怕旁人讀了書,會不喜歡其中自己的文章。

    杯中的茶水續了一次,眼見着日頭越高,幾近正午,踏足書肆的人也逐漸減少,她才起身站了起來,放下幾枚銅錢在桌上,準備去找葉父。

    一輛馬車緩緩擦着她而過,在經過她之後,又忽然停了下來。葉明蓁往旁邊走了兩步避讓開,卻見車簾撩起,車中人回頭衝她喊了一聲:“葉姑娘”

    她擡頭,車內人面上雖有病容,但今日精神奕奕,比她上回見到時的氣色更好。葉夫人驚喜地看着她:“葉姑娘,竟然在這兒見到了你。”

    葉明蓁一驚,連忙要行禮,但葉夫人比她更快一些,連忙攔住了她,而後拿出一本書,露出書名給她示意。葉夫人欣喜道:“我剛買了書,說是裏面會有葉姑娘的詩文,沒成想轉眼就遇到了葉姑娘,也是今日運氣好。”

    她鮮少出門,若有什麼想要的,平也都是打發丫鬟出來買,只是得知今日賣的詩集裏有葉明蓁,等不及丫鬟一來一回,才自己親自出了門。這些日子裏,她將葉明蓁那首寫春日的詩看了又看,又去尋來她其它詩文,越看越是喜歡。

    葉夫人摩挲着嶄新的書頁,這本詩集纔剛拿到手上,她還未來得及翻開。“上次在長公主府中見到了葉姑娘之後,我便一直想要認識葉姑娘。葉姑娘的詩和文章,我都讀過了,越看越是喜歡,若有機會,我想與葉姑娘一道坐下好好說說。”

    葉明蓁受寵若驚。

    葉夫人又迫不及待地問:“不知葉姑娘今日是否有空閒”

    葉明蓁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纔好。

    “可是我太過唐突,嚇到了葉姑娘”葉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那日之後,我一直想要見見葉姑娘,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不成想今日在路上就碰到了,也是我與葉姑娘有緣。若葉姑娘覺得不方便,等何時有空了,我再來找嗎就是。”

    定國公夫人向來神祕,平日裏連重大宴席都不一定出現,那些世家夫人想見一面都難,還能與長公主殿下平起平坐,這會兒卻放低了姿態,主動求她。

    葉明蓁哪裏能再拒絕,連忙應了下來。

    葉夫人更是高興:“我知曉

    附近有一個茶樓很清靜,點心也不錯。”

    那間茶樓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國公府的下人動作很快,兩人到時,雅間裏已經擺上了茶點,茶壺口還冒着熱氣。葉夫人拉着人坐下,才總算是將手中抓了一路的詩集放開。

    “這些日子裏,我讀得最多的便是葉姑娘那首寫春日的詩。上回在長公主府見了,回去之後也念念不忘,葉姑娘寫的實在是好。”身在冬日卻想着春日,詩中滿是生機朝氣,隔着墨字都能感受到其中歡愉。

    葉明蓁眉眼彎了彎,卻不好意思看葉夫人,便垂首盯着茶盞氤氳升騰起的霧氣,藏在小桌底下的手卻是偷偷摸了摸袖口。“夫人過譽了。”

    “這些話句句是我真心,葉姑娘有才也是事實。”葉夫人神色溫和地看着她:“萬事都講究一個緣分,我平日裏讀過的詩也不少,可從未有葉姑娘這樣打動我的。”

    她的病由來已久,心傷治不好,身體也一直不好,甚至到如今還偶爾會夢起女兒被人偷走那一天。那日悶雷陣陣,天色陰灰,她一早醒來時就眼皮直跳,如今想來是早有預感,可當時她並未放在心上。

    宮中情勢危急,定國公從幾日前就未歸家,她心神不寧,疏忽大意,等察覺不對追過去時,她正好看見歹人抱着襁褓倉皇跳窗逃走,她夫君花費數月親自動手做成的搖籃上空空如也,尚在搖晃。她騎馬追趕,循着蹤跡遍尋無果,直到定國公聞訊匆匆趕來,才帶她回了家。

    從此她的心魂都被困在了那一日,覆滿冰霜白雪,再無明媚。

    國公府窮盡方法,也沒找到孩子的蹤跡。十六年來她日日受夢魘折磨,又怕睜眼時就聽到死訊。

    起初,大家寬慰她再等等,到後來卻小心翼翼,不敢在她面前多提。

    後來她看到了葉明蓁的詩。

    許是詩寫的太好了,令人一讀就能感受到無窮無盡的生機,她鬱郁多年,忽而爲這首春日的詩動容,打起了精神來。

    所有人都說她的孩子已經死在了不知何處,可既是沒找到屍骨,就還有一線希望。或許她的孩子在外面吃盡了苦頭,若有朝一日能回家來,還需要一個孃親爲她遮風擋雨,庇佑她平安喜樂。

    今日出門之前,她還與夫君商量好,要再派人去江南北地找找。也許賊人帶着她的孩子逃到了很遠的地方,只是她還沒有找到。

    葉夫人溫柔地說:“葉姑娘或許不明白,可葉姑娘的詩,於我而言意義重大。我特別想要見一見葉姑娘,與葉姑娘親自道個謝。”

    葉明蓁有些困惑,她張了張口,本想再謙虛幾句,可擡眼一與葉夫人的視線對上,忽然就沒了話。葉明蓁說不清是何緣故,或許是葉夫人言辭誠懇真摯,眼底溫柔情重,她整個人如溺泉中,手腳發軟,除了點頭之外,便不知要做什麼了。

    葉明蓁在心底有些懊惱。

    她學了十多年的禮數,外人常誇進退有度不失分寸,可到了定國公夫人面前,卻還是無措如稚子,連話也不知該如何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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