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葉夫人直到夜裏才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時,定國公就守在她的身邊,葉夫人一動,他立刻站起來把人扶起。

    只是這半日裏一睜眼一閉眼的工夫,葉夫人便整個人消沉了下來,前些日子因爲找到線索而振作起來的精神一下子沒了,甚至比從前還要更加死氣沉沉。定國公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可找不出安慰的話。

    他端起旁邊小碗,碗壁溫熱,舀起一勺湯藥喂到葉夫人嘴邊:“喝藥。”

    “有什麼好喝的。”葉夫人側過頭,自暴自棄地說:“喝了這藥,難道還能讓我們女兒活過來嗎?”

    定國公眼神一黯,也收了回去。

    身爲枕邊人,他哪裏不知道妻子這些年是如何度過,若不是還沒找到女兒,未徹底得知死訊,說不定早在十六年前,她就跟着女兒一塊兒去了。

    可找了十六年,好不容易希望已經在眼前,卻又得知這種事……還不如在十六年前,就得知死訊,給他們一個痛快。

    “爲什麼呢?”葉夫人口中喃喃:“慧光大師不是說,我們這次已經能找到了嗎?”

    定國公不答。

    葉夫人又道:“是我忘了,慧光大師起初就說過,希望渺茫,是我不死心,是我非要找。慧光大師是得道高僧,不可能出錯。”說不定後來只是大師看她可憐,出家人也說了謊。

    “倒還不如沒找到,讓我一直找下去,找不到,說不定人就還活着。”葉夫人停頓片刻,忽而想到什麼,眼中忽然又有了神采,她連忙問:“會不會是那個人說了謊,會不會是他騙了我們?”

    定國公移開目光,不忍回答她。

    他不能說,在葉夫人昏過去之後,自己又重新回了那個暗房。

    他也想過是不是齊三說了謊,他窮盡手段,將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了上去,到最後時,齊三已經半死不活,神志不清,十六年裏顛沛流離的生活已經讓他失去了從前的堅定隱忍,即使再嚴的嘴巴也抵擋不住酷刑。

    可定國公也沒聽到自己想要的,只聽到了更多細節。他聽到這人說自己如何逃出京城,如何將孩子丟下,後來又如何隱姓埋名四處躲藏。說得再多,也只能證明,他的孩子已經死了。

    他照着那人說的,去城中某顆老槐樹下挖,當真找到了女兒戴過的長命鎖和襁褓,在泥土裏埋了太多年,幾乎分辨不清當時的模樣。

    他還想,若是自己一開始就把葉夫人攔住該多好,不讓她親耳去聽到這個噩耗,只告訴葉夫人,他們的孩子還流落在外,繼續找下去,讓她還有希望,總不會變成如今這樣。

    葉夫人眼中的希望徹底滅了。

    她輕輕闔上眼,定國公只恨自己口舌笨拙,這會兒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放。

    他小心翼翼問:“你要不要讀書?葉姑娘的文章怎麼樣?你從前最喜歡的。”

    “……”

    “我讓人去書肆問問,有沒有出新的。”定國公說:“若是有,立刻給你買回來。”

    “……”

    “不如我讀詩給你聽?葉姑娘的那首詩,你不是很喜歡嗎?”他手忙腳亂地想去找書。

    葉夫人閉着眼,輕聲道:“我想一個人靜靜。”

    定國公張了張口,不說話了,仍舊擔心地抓着她的手,靜靜地陪在一旁。

    ……

    葉明蓁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等她迷迷瞪瞪睜開眼睛時,外面天光大亮。她夜裏沒有睡好,反覆做了許多夢,意識昏沉,等醒過來時,也是腰痠背痛,精神不濟。

    等她出了屋子一看,葉父葉母的臉色比她更差,眼底青黑,看上去像是一夜未眠。

    “蓁兒醒了。”葉母慌慌張張地起身去廚房:“娘給你做了飯,這就給你盛過來。”

    桌上已經擺上了飯食,比葉明蓁以往在葉家喫的任何一頓早飯都豐盛,豐盛之餘又帶着小心翼翼的討好。

    葉父腿腳不便,坐在門口板凳上,沉默地削着竹片。葉明蓁出來時,他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這樣尷尬的氣氛讓葉明蓁有些不太適應,她抿了抿脣,到底什麼也沒有說,動作輕輕地在桌邊坐了下來。

    她有些後悔了。

    與其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別提。她假裝不知,也能心安理得的享受葉父葉母的寵愛。即便是提了,除了讓她更清楚自己是如何到葉家的之外,也無法做更多。

    葉母端着滿滿一碗粥出來,小心放到了她的面前。葉明蓁拿勺子舀了舀,裏面還被打

    了一個雞蛋。

    “娘。”她輕聲道:“你們呢?”

    “我們……”葉母下意識地看向葉父。

    葉父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在葉明蓁對面坐下,葉母也跟着坐了下來,兩人捱得很近。

    “這事我來說吧。”他沉聲說:“你是要聽完再喫,還是喫完再聽?”

    葉明蓁收回了手。

    葉父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回憶起來,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口,好半天,才組織好言語,道:“你娘生……生產的時候,虧空了身體……”

    他話中開頭的事情,葉明蓁都已經聽孫婆婆講過。

    葉父講的是連孫婆婆也不知道的事。

    他們的女兒死了,他們卻不敢說。葉母懷孕之前,那些親戚便屢次上門來,張口閉口便是要將他們的男孩過繼過來,說是以後給他們養老送終,可他與葉母都不想要。葉母生了個女兒,那些人又不消停,重新上門來,又指責他不該爲給葉母治病花大銀子。他們不敢說,可也知道事情瞞不住。

    女兒是他一個人埋的。葉母躺在牀上起不來,外面還剛下過一場大雪,他也不敢讓葉母拖着病體出門。兩人抱着女兒哭過之後,他將女兒的屍體放在揹簍裏,假裝要上山砍柴,偷偷上了山。也幸好是寒冬臘月,所有人都躲在家中避寒,無人出門,也無人發現他行蹤。

    女娃不能入祖墳,剛出生的孩子連族譜都沒有上,他揹着揹簍漫無目的的走了很久。

    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悔恨,爲何自己不能多注意些,爲何明知道女兒的身體不好,卻還是疏忽了她,他與葉母盼了那麼久,好不容易盼來的孩子,卻還是沒了。等他停下時,衣衫被雪水浸溼,雙腳被凍得僵硬,再也沒有辦法走出一步。然後他在那裏埋了女兒。

    就是那樣的巧。

    當他下山時,聽到了一道很微弱的哭聲。

    小孩被一件成人外衣隨意裹着,被隨隨便便的丟置在冰天雪地裏,小孩的皮膚被凍到青白,嘴脣發紫,只能憑着求生本能發出哭嚎引人注意。那是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女嬰,既無禦寒之物,也無自救之力,已經哭到氣息微弱,再晚那麼一會兒,說不定就要被凍死了。

    漫地白雪將所有聲息遮掩,山那麼大,那是個十分偏僻的地方,冬日上山的人那麼少,可偏偏就被葉父撞見了。

    他剛沒了一個女兒,老天爺又送了一個女嬰到他的面前。

    小孩的哭聲那麼弱,就像他的親女兒剛出生時,因爲先天不足,哭聲如貓崽哼哼,彷彿一不留神就沒了氣。

    葉父沒有多想,脫下外衣把小孩抱起放進揹簍裏,一路狂奔回了家,他胸膛狂跳,在冰天雪地裏跑出一身熱汗。

    他把小孩抱回了家,與葉母一起下定決心,要將她當做自己的女兒撫養長大。

    然後……

    孫婆子帶來一個人,悄悄打聽是否有剛出生的女嬰。

    葉父說完,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葉母默默低頭垂淚,眼淚如落珠,她只能不停地用手背抹掉。

    “那我的親爹孃呢?”葉明蓁輕聲問:“我的親爹孃是誰?”

    葉父搖頭:“我去附近打聽過,附近村子裏,也沒有哪家少了一個孩子。”

    “……”

    “蓁兒。”葉母泣不成聲:“娘是真心把你當做女兒,娘也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她與葉父瞞了十六年,卻還是沒瞞住。

    葉明蓁抿緊了脣,她垂下眼瞼,手指揉搓着衣角,那一角衣衫已經被她蹂躪得褶皺不堪。

    她想了一整夜,反反覆覆做了許多夢,還夢見葉父葉母也忽然翻臉,將她趕出家門。京城那麼大,她連一個能去的地方都沒有。

    一覺醒來,也差不多想明白了。

    “我應該謝謝爹。”她柔聲說:“如果不是爹救了我,我就已經死了。”

    葉父霍然擡起頭來,葉母也停下了眼淚,兩人齊齊呆愣愣地看着她。

    葉明蓁如釋重負:“我的親爹孃已經不要我了,顧家也不要我,如果不是你們收留,我就無處可去了。”

    “蓁兒……”

    “你們救了我,還願意讓我做你們的女兒。救命之恩,我應當感謝你們纔是,怎麼能責怪。我沒有了親爹孃,你們也沒有了……”葉明蓁停頓片刻,輕輕道:“就當這事從未發生,好不好?”

    葉母含着眼淚連連點頭,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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