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四角處都燃着熏籠,倒也不冷。
有侍女們魚貫而入,送了清茶香點應季的果子來。
豫王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地問晏寂:“霍家姑娘的事,你查了多少出來?”
“方纔勤政殿裏,您不是也聽到了?”晏寂轉着拇指上的扳指,垂眸淡淡一笑,“陛下有問,我是膽小不敢欺君的,自然是言無不盡。”
膽小?不敢欺君?
豫王看着眼前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人,搖了搖頭。
“這話,我不信,我想陛下也不會信。”晏寂手段如何,端看他在西北短短几年內便拿下了軍中帥權,又以一己之力將西涼北戎打得無力還擊便知道了。
晏寂卻道:“信與不信,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說完,便欲起身走。
豫王伸手攔住,無奈道:“阿寂,咱們父子,便不能好生說說話嗎?”
“父子?”晏寂笑了,坐了回去,一雙鳳眸光芒清冷,視線落在豫王那雙與他有幾分相似的眼睛上,“時至今日,您還要拿着父子之情來說話嗎?”
豫王張了張嘴。
半晌後,才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從你回京的時候,我心中便知道,你的身世是藏不住了。”豫王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雨過天青色茶盞,手指描摹着茶盞上的紋路,“不過,好歹你還頂着我兒子的名頭,一時半會兒的也卸不下去,說聲父子也並不委屈了你去。”
“那我多謝您了。”晏寂眼中帶着許多的譏屑,“若我小時候,您也有這般的慈愛,今日這話,我怕是會感激涕零地承認。”
“那時候,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豫王淡淡一句,並不多爲自己辯解,“便是陛下,坐擁江山,不亦是一樣?你的身份,不能公之於人前,這是你尚未出生的時候,便已經定下的。”
本以爲晏寂聽了這話,會激憤不已。豫王仔細看着,卻發現晏寂並沒有如他想的那般怒氣上涌,只在眼中迅速閃過了什麼,隨即臉色便平靜無波了。
豫王眯了眯眼。
“霍元死於脖頸折斷。”晏寂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但……她的頭上並沒有撞到車壁的痕跡。”
豫王眼皮兒一動,“你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晏寂起身,“這話出我口,入您耳。他日若傳出什麼,我是不認的。”
豫王按住晏寂的手。
晏寂目光落在豫王的手背上,緩緩將手抽出,擡腿走出了亭子。
“阿寂,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你記住,你是豫王府的人,至少,如今還是。”
豫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晏寂腳步不停,徑直離開了豫王府。
“岳父。”
晏寂走後不久,衛國公便來到了亭子裏。
衛國公在朝中亦有些地位,他爲人謹慎,有些能爲,名聲也不錯,豫王一向看重這個女婿。
“翊王他……”
豫王手掌一握,劍眉挑起,哪怕是到了這把年紀看上去依舊很是英俊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他果然有心。”
“那我們是不是……”衛國公湊近豫王,做了一個手勢。
晏寂是他看着長到了十來歲,哪怕後來去了軍中,也一直在他的眼線之內的。他早有預感,晏寂自小心機就深,又能忍常人不能忍,就是一頭兇悍的狼崽子。
這次回京,勢必會攪得天昏地暗。他只需坐着看戲便可。
而豫王眼中的狼崽子晏寂,坐在自己的馬車裏,嘴角也正勾着。
你的身份,不能公之於人前,這是你尚未出生的時候,便已經定下的。
自從知道了自己的生父是皇帝,晏寂就一直想不明白。皇帝天下至尊,爲什麼會允許自己的血脈流到宮外去?甚至,還要讓他以一個王府不起眼的庶子身份長大?
可是,爲什麼呢?
皇帝坐擁天下,究竟是什麼緣故,叫堂堂的天子不能認下自己的兒子?
豫王所說,他的存在不能夠放到人前,這是在他尚未出生的時候就已經註定的。
晏寂勾了勾脣角。
這話看似平常,倒是點了些東西給他。
生父那裏既然無礙,那麼有礙的,自然就是他的母親了。他的母親,絕不會是明面上說的那樣,只是個身份卑微低賤的歌姬。
掌心處傳來刺痛,目光落下,便看到手心赫然被方纔緊緊握着的一枚木雕的小老虎刺破了,正滲出殷紅的血來。
看着那抹紅色半晌,晏寂突然將手放在脣邊,將血色盡數舔舐了去,眼中帶了幾分的陰鷙。
“王爺,咱們是回王府,還是去別處?”外面趕車的初一問道。
晏寂閉了眼睛,“去霍家。”
初一答應了一聲,趕着馬車往霍家去了。
霍家乃是大族,霍帝師如今並不在京中。自從皇帝登基,立足安穩後,他便辭去了官職,回了老家用心經營書院。現下京中主事的霍家家主,是霍元的父親,霍家大老爺霍遠山。
霍遠山是如今的禮部侍郎,也是三品的大員了。
霍元雖然是晚輩,但她身份擺在那裏,又是橫死的,霍家從昨日起,便有人陸續上門祭奠致哀了。
晏寂到霍家的時候,霍家內外已經是一片素縞雪白,加上迎來送往的霍家人都穿着素服,看上去淒冷哀涼。與周圍人家尚未褪去的過年喜慶氛圍相比,當真是叫人心酸。
得知翊郡王來了,霍遠山的兩個兒子霍昀和霍曜親自帶人迎了出來。
“見過王爺。”霍昀牆上一步,單膝跪地。
“請起,本王來爲逝者上一柱香,還請霍公子不必多禮。”
嫡親的妹妹橫死,霍昀已經是哭了一路,這會兒眼睛都還腫着。他向裏面做了個請的手勢,“王爺請。”
霍曜同樣行禮後,抹着眼睛讓開了路。
晏寂頷首致意,也不多話,進了霍府,先往靈堂去上香祭了一回。
他生得本就是極佳,此時身上穿着的亦是玄色素常服,衣如鴉羽,面如冠玉,舉手投足之間行雲流水,又不失英氣。端的是一派矜貴清冷的王族形象。
便是爲妹妹傷心的霍昀霍曜兄弟兩個,也不禁暗暗點頭——都說翊郡王年少輕狂,最是目中無人的武人了。可這打眼一看,分明就是謠言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