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朝歷代的皇宮之內,必然有冷宮的存在。
對於嬪妃來說,冷宮令她們望而卻步,但對於皇帝來說,冷宮在一定程度上則是彰顯夫權皇威的手段。
大楚的冷宮,設立在三宮六院的最後一院,也是整個大楚皇宮位置最爲偏僻的地方。
之所以叫冷宮倒不是因爲宮殿是用寒石冰玉建造,而是因爲這宮中長年累月就只有寥寥兩個人居住,一位嬪妃,一位宮女,久而久之便愈加冷清。
有些更慘一點的嬪妃,連宮女這最基本的配置都沒有。
而當秦命帶着宋稼軒來到這裏的時候,整個冷宮,雜草叢生,似乎是常年沒有打理過一般,厚重的石階上佈滿塵灰,只有零星的幾個腳印。
這腳印寬大,還算清晰,應該有男人進來過,並且也就在前不久。
“只有她一個人。”秦命以神眸看向冷宮之內,卻見殿中只有一位徐娘半老的婦人,粗布麻衣,衣着簡樸,正坐在牀榻上,發着呆。
“你進去吧,我們在外面等着。”秦命朝着宋稼軒說道。
“尊上……”宋稼軒的嘴脣動了動,三十多年,除了兩年前在江山澗中見過陳韻書,此外便再沒有任何一次會面了。
此時,他的心境無疑是起伏不定的。
“尊上放心,老僕這一次,只是爲了斬斷紅塵,自此自後便甘願追隨尊上,對這塵世再無半點留戀!”
宋稼軒目光堅定的說道。
秦命聞言,點了點頭,道:“去吧。”
宋稼軒轉過身,他的腳步有些微顫,但很快推開了冷宮殿門,進入其中。
看着宋稼軒的背影,秦命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兩年前在江山澗中的那一幕,當時楚無羨將陳韻書摟在懷中,後者更是以言辭擊碎了宋稼軒的內心,營造出一種貪戀皇權富貴的形象。
秦命猶記得那時候的陳韻書,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風韻猶存。
可今日他以神眸觀之,卻見這宮中只有一位樸素婦人,與之前的陳韻書差別極大。
秦命眉頭一皺,不過他的見識何其深廣,把前因後果隨便的聯想起來,就不難猜出事實。
“秦命大哥,那個陳韻書當年如此作踐毒王師父,我曾經說過要替師父向她討個公道!那我能不能進去啊?”
未央臉色有些微寒的說道。
聞言,秦命眼神泛起漣漪。
兩年前的一幕,猶在眼前。
“秦命大哥!我要成爲武者!不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成爲武者!”
“爲什麼一定要成爲武者呢?”
“我要爲師父,討回一個公道!我要替師父,問問那陳韻書,是否真的鐵石心腸!”
“就爲了這?”
“就爲了這!”
那時候的未央,尚且沒有步入劍道,只是個凡體凡胎的小乞丐,但當時後者眼中流露出的堅定信念,終於還是讓秦命心中爲之一動。
兩年來,未央的刻苦秦命心中有數,不然他也不會以如此尋常的體質,如今卻已經快要邁入劍王之列!
秦命看向未央,淡淡道:“我想這一次,我們可能都錯了,一直以來陳韻書在我們心中的形象,或許都是楚無羨故意塑造的。”
“真正的陳韻書是什麼樣,誰能知道呢?你毒王師父愛了三十多年的人,以他的眼光,那陳韻書又豈會是尋常女子?”
聽到這,未央眼中不由得透露出絲絲疑惑。
“算了,過會兒你就知道的,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不懂。”
秦命抿嘴揉了揉未央的頭,旋即目光平淡的看向冷宮。
宋稼軒進入冷宮內,只一眼,目光便鎖定在了牀榻上呆坐着的中年婦人。
婦人頭髮銀白,但梳洗的格外整齊乾淨。
她低着頭,渾濁的目光中彷彿沒有光亮,只有無盡的黑暗。
魚尾紋是歲月在她眼角流下的饋贈,即便面容有些枯槁,但從那眉宇之間,似也能想象到她年輕時候也曾風華絕代。
在看到婦人的那一刻,宋稼軒整個人彷彿都如同被驚雷劈過。
什麼放下了。
什麼了斷紅塵。
什麼斷絕因果。
一切的一切,在他看到婦人的那一刻,完全被拋之腦後。
雖然後者已經年過半百,但只一眼,宋稼軒便可確定她的身份,眼中更是浮現出三十多年前的林林總總。
宋稼軒幾乎是在那瞬息之間,將前塵往事盡數回憶了一遍,那一刻,他的眼眶不由得通紅一片。
“韻……韻書。”
宋稼軒聲音嘶啞的開口,語氣帶着難以抑制的顫抖,流盡滄桑。
這一道聲音響起,剎那間,冷宮之中,彷彿有一陣暖風吹過。
那原本低着頭的婦人,黯淡無光的眼神中,猛然有一絲光明掠過。
似乎是不敢確定,她緩緩擡起頭,雙眼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宋稼軒模糊的身影。
“是他嗎?”
“是他來了嗎?”
數息後,她的瞳孔逐漸恢復正常,宋稼軒的身影也在她的視線中清晰起來。
而當她真正看到宋稼軒的面容時,一種壓抑了數十年的委屈,不知爲何終於是突然涌上心頭!涌上喉嚨!涌到嘴邊!
她鼻子猛地一酸,淚珠子不斷的掉落,那一種等候了太久的失望,卻在相遇的那一刻,盡數化爲無聲。
二人目光對視,天旋地轉,萬籟俱寂。
不知道過了過久,婦人嘴脣蠕動,最終眼神怨恨的吐出幾個字出來。
“爲什麼!”
“爲什麼這麼久,這麼久……這麼久纔來尋我。”
噗——
那一瞬間,宋稼軒急從心來,竟然是一口鮮血吐出。
但他毫不在意,他震驚的看向婦人,一臉的不可置信。
他突然覺得,他彷彿誤會了什麼!
彷彿錯過了什麼!
而這一錯,是三十年光陰。
一誤會,便是春秋兩度!
“你,不是已經……已經和楚無羨……”
宋稼軒呆愣的開口。
那一刻,婦人嘴脣緊咬,此般神態,竟如三十年前如出一轍,一般無二!
“哇——”
忽的一聲,婦人癱倒在牀榻之上,竟忍不住放聲大哭!
哭聲,傳遞到宮殿之外。
那一刻,秦命、姬靖瑤、未央三人,都同時感覺到一抹淒涼之意。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陳韻書的哭聲之中,傳遞了太多情緒。
有失望,有怨恨,有淡淡的欣喜,也有着由來已久的念想。
而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一聲痛哭,祭奠這失去的無數光陰。
殿內,看着突然埋頭痛哭的陳韻書,宋稼軒一下子慌了。
在從後宮來到冷宮的路上,他心中設想了無數重逢的場景,但大都是以他的質問開頭。
“爲什麼要背叛我!”
“爲什麼要貪戀皇權富貴!”
“當初那些海誓山盟,難道都是你騙我的嗎?”
可這些話,終究還是被陳韻書的失聲痛哭,所完全困在肚子裏。
宋稼軒驚慌失措,竟然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個時候,一道聲音突然從外面傳出。
“上去,安慰她。”
是尊上的聲音!
宋稼軒連忙看向宮外,但一牆之隔,他什麼也看不到。
他轉頭看向陳韻書,不知爲何心中竟然生出一絲愧疚。
他踱步上前,極爲艱難的來到了牀榻旁,感受着來自陳韻書身上淡淡的香氣,那是他三十年前爲之癡戀的味道啊。
人已半百,卻仍如豆蔻。
三十年了,這是他三十年之後,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靠近陳韻書。
曾經的璧人,曾經的妻子。
形同陌路不見,分隔歲月之久,那種感觸,豈是常人可以理解。
宋稼軒顫抖着雙手,終於觸摸在陳韻書的肩膀之上。
嗡!
就在他們二人肢體接觸的那一瞬間,彷彿有一股電流,同時流遍二人的身軀。
宋稼軒,心抖!
而陳韻書,更是直接起身,雙手環住宋稼軒的腰,繼而埋在他的懷中,大哭不止!
她彷彿要把這三十年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
宋稼軒,這一位縱橫大楚的一代武王,也曾是人間一位狠厲人物,可如今,終是對兒女情長,徹底擊倒!
淚,無聲的從宋稼軒的眼中流出。
渾濁的淚,包含數十年思念。
能與卿相見,縱死無悔。
“韻書,我……”
宋稼軒剛要開口,可撲在他懷中的陳韻書,卻是以哭腔喊道。
“三十年來,我守身如玉,雖處這大楚宮中,可哪怕以死相逼,也未曾讓楚無羨靠近我半分。”
“三十年來,我每日梳洗,因爲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尋我,哪怕我年老珠黃,物是人非。”
“三十年來,我深處宮中,腦子裏卻全是當初你帶我走遍大楚百地的一幕幕,因爲我怕沒有這些念想,我真的撐不下去。”
“兩年前,在楚無羨身邊的陳韻書,那不是我!那是雲妃易容成我的樣子,爲的就是摧毀你的心境!”
“你爲什麼這麼傻!爲什麼這麼笨!三十多年過去,我怎麼可能還能維持那種容貌,你個傻子,你怎麼就想不到這一點!這麼大的破綻,你怎麼就視而不見!你怎麼能這麼輕易相信,我會背叛你呢!”
“我陳韻書,怎麼可能會背叛你宋稼軒!”
說着,陳韻書仰起頭,滿眼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