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魔法全傳 >034章 深淵掘墓者
    如果從極高處鳥瞰,泛着黃水的龍心湖就像一個染了惡疾,卻仍然竭力搏動的巨大心臟。它傲然落於兩州之間,自那場地震之後,傳聞底下有水怪作亂,不復當年繁華。四岸無村鎮,水中不楊帆,川穎難相通。惟它濁濤千里闊,浪起時才見一泓清澈。

    在龍心湖東南角的無名小河就像一脈細微血管,安靜地流向那深不見底的大地傷口。在斷崖邊上,這道水流爆發出驚天聲勢,義無反顧地透地穿天,激起萬斛銀珠乍騰驟落,碎而不絕。這掛壁白水便有了名字:飲天瀑布。盯這瀑布久了,就會從心底生出一種焦躁,彷彿龍心湖的水不多時就會被銘罪深淵吞沒得乾乾淨淨。

    每到清晨,深淵上空就會升起團團迷霧,讓人看不清底細,惟知前方無路,如同走到世界盡頭。以雙掌攏嘴,朝迷霧下方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在心裏默數十來下,才聽得到一聲極其微弱的迴響。彷彿在迷霧那頭藏着另一個自己。

    待霧散去,天塹顯露真容,左右無際,彼岸隱隱,日照失威。心性弱者絕不敢站在崖邊往下看,因那無底的黑暗似有墜魂之力。

    銘罪深淵有多深,世人說不清楚。有一種說法是把世間最高的山峯拔出來倒插進去也不見得能冒出頭。

    此萬丈溝壑常年處於溼熱之中,多生蛇蟲怪毒。偶有絕世強者下去探查,難見活物。光沉不下去,風涌不進來。伸手不見五指,擡腳不知方向,若踩着軟塌塌的東西,也不知是動物屍體還是一坨爛泥。你的眼睛失去了作用,只敢摸着溼漉漉的巖壁前行,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毒蠍的尾鉤刺穿手掌,或者被狼蛛的毒螯鉗斷指節。

    在這裏,黑暗和沉寂是永恆的旋律。如果看到兩點幽光忽隱忽現,那說明瞳孔的主人在打量它的獵物;如果感到背後有一陣勁風,那是碩大的怪物在撲向你。

    摸索着行走,經歷長久的悶窒後,你在一幅柔和的光幕中見到了夢寐以求之人。可能是你日思夜想的親人,對你露出最溫柔和煦的笑容,向你招手。或者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妙齡女郎,用她卓越的歌喉給你最深情的撫慰。你忘了多久沒有見人面,多久沒聽人聲,你的情慾和思念化爲哈喇子,流到衣襟上。你展開雙臂擁抱那片光幕。

    你忘了深淵中的一切光明乃是虛妄。那光幕化爲一團鬼火,無情地將你炙烤。你的慘叫聲漸弱,幾隻鬼影從黑暗中浮顯,將你的靈魂分食。你徒留一具蒼白的屍體,口目皆張。污土穢泥裹作你的冥衣,蟲蟻鑽入你的七竅,過往的野獸嗅到你的內臟被蛆蟲啃噬一空,忍住飢餓將你遺棄。

    也許你用最虔誠的祈禱和持之以恆的謹慎躲過了所有的劫難,仍免不過前進時一腳踩空,滑入某個小小的洞穴。洞壁滑似魚腸,你無物可依,攀而不上。所有的冰冷和孤涼涌上心頭,你頹然坐倒,開始與自己說話。不多時,耗盡精力的你閉上了眼睛,世上又多了一隻飢餓尋食的冤鬼。

    當然,你可能受上天眷顧,所有的災劫與你絕緣。但你只是個普通人,適應不了深淵之下的環境和氣候,也找不到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最多五日,你的體表就會被侵蝕得開始潰爛,痛癢和飢餓的感覺襲上心來。你伸手去撓發癢的地方,抓下一塊脆弱的皮肉。你握着自己的皮肉不知所措,無處不在的飢餓感驅使你喫掉了它。於是你瘋了,身體還沒走到盡頭,但精神的崩潰加速了你的滅亡。

    如此艱苦險絕的深淵之底,任誰也想不到,竟獨自生活着一個怪人。

    這怪人蓬髮垂肩,渾身包裹於一層幹泥形成的盔甲之中,頸上掛一串銅錢,腰間用藤條彆着一隻葫蘆。

    怪人尋到一汪水潭,沿着石壁向上攀援數裏,在一處石縫中靜坐。這一邊的陸地斷脈是挨近英州的那一面,越往上越垂直,甚至倒彎。想徒手攀越這萬丈峭壁,見到地面上的太陽,難於登天。

    在這處石縫,以怪人的目力剛好能清楚地觀察到那條灰濛濛的裂天長弧,再向上攀爬,屋檐般的岩層反而會遮擋所有視線。

    仰頭看對面極高之處,是一條白練般的瀑布。近它聞洪聲震耳,遠它看靜水留痕。瀑布被嶙峋怪石割裂,越往下越擴散,越擴散就越稀鬆,黃白色的水花被攤薄成透明的顏色。經過數十里的跋涉,瀑流失去所有威勢,變成一股山泉緊緊地貼伏巖壁,乖巧地流入深淵底下的水潭裏。

    怪人重新確認了一遍師父算出來的時日和方位,自語道:“就在這裏等吧。”

    五年前深淵之底發生了一場令鬼神失色的大戰,一羣高鼻樑藍眼睛的白種人殺死了那頭前所未見的巨大神物。怪人的師父從藏身之地現身,奪取了神物屍體上的一件東西,從此不知所蹤。臨行前師父交給怪人兩個任務,一是守着那具龐大的屍體等他回來,二是在五年之後迎接“飛渡一線天”的貴人。

    作爲獎賞,師父把自己的一葫蘆燒刀酒給了怪人。這一葫蘆酒的承諾,讓怪人在深淵之底呆了五年。

    “貴人”是誰呢?怪人並不清楚。只知道師父爲了尋找破千古未有之變局的貴人,來到了帝國南部,自己只是他順道撿回來的孤兒。

    從小跟着師父長大的怪人,離開師父的這五年過得如何艱辛,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深淵才生活了半個月,他的衣裳就全爛了,只好給自己抹了一身泥巴,用火烤乾當作衣服。

    深淵有數裏寬,他時常摸着黑在兩側峭壁間來回走動,看天邊的那道長弧由寬變窄,再由窄變寬。幻想自己是一隻陷在巖縫裏的螞蟻,以此來打發無聊的時光。

    橫亙在深淵底部的神物屍體有四五里長,他一開始是不敢靠近的。從來沒想過,何等生靈纔會有這般體型,聽師父說,只有遠古神獸纔會長這麼大。但即使這神獸活着,直起來也還是夠不上地表吧。

    久而久之,這鋼鐵山脈般的神獸屍體成了怪人最好的陪伴。除了填飽肚子,計算時日,怪人終日躺在它冰涼的背上。它的軀體有些像放大無數倍的蜈蚣,每一寸表皮都堅硬之極,似百鍊寒鐵澆鑄。數不清它有多少對螯足,每條足都像是一根倒下來的參天巨木。足上佈滿了細細的絨毛,那絨毛對於常人來說,卻是致命的硬刺。

    如果神獸沒有倒下,從它的下方穿過去,就能看到其腹部有一道巨大的傷口,是一名使劍的白種人豁開的。那一劍讓它藍色的血液流成了河,血河淌過的地方,再也沒有踏進過一隻生物,所以跟這具屍體呆在一起是最安全的。

    怪人不明白的是,這神獸明明有撕天裂地的力量,爲什麼不直接殺死那些白種人。只防守不反抗,最終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它的頭顱始終頂着那一處石壁,以致於怪人從來沒見過它的面容。不過怪人對它是由衷地敬佩,最餓的時候也沒想過喫它的肉。

    後來,怪人過於寂寥,也是動了惻隱之心,決定給它挖一座葬身的大墓。徒手掘地,一天前進一步,一挖就是五年。每過一個月,怪人就喝一小口葫蘆裏的燒刀酒。到了最後的日子,墓挖好了,怪人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酒,辛辣入喉,淚水一下子涌出來了。那是他在深淵裏第一次哭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傷,卻不知自己的雙手煉到了何種地步。

    這五年裏,怪人長出了鬍子,年輕的臉龐刻滿了滄桑。“師父,你可別騙我啊。”他靜靜地坐在石縫裏等候。

    天上毫無徵兆地下起了暴雨,也許應該伴着雷聲,但天雷也懼這深淵的威勢,惶恐而不敢下。就算把整個龍心湖傾倒下來,這深淵也能一口喝下吧,怪人心想。

    不時有弱小的石塊被雨水沖刷滾落,或者卡在更大的石塊之間,或者砸進深淵底下的土壤裏。這兩屏千里絕壁經過多年的雨雪洗禮,變得愈來愈堅不可摧,也許只有時間才能將其磨滅。

    任雨勢如洪,怪人自巋然不動,緊盯着天弧與那道瀑布的交接處。兩顆黑點忽地閃將出來,其中一顆下落了一段距離就停止了,像被什麼東西絆住。另外一顆稍大的黑點一直下落,偶爾磕碰在巖塊上。

    怪人踏出石縫,算好那顆黑點落下的位置和高度,掌指翻騰,飛快地結着手印。第八個手印成型,咒語隨即脫口而出:“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語畢,怪人沖天而起,向那顆黑點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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