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魔界慷慨激昂,就好像這場戰役的勝利如探囊取物一般,軍師預料不出三月,大軍必能凱旋。
三月之限到了,她沒有等到心心念的父君,倒是見到了一個滿身傷痕的少年。聽說他是鬼界的太子,若不是被押過來爲質,以後就是繼任的鬼主。
霍蘇不明白父君明明是和天界交戰,爲何鬼界又摻和了進來,軍師那時變得很忙,她也不好意思去打擾。所以她更不明白,本該被善待的人質,爲何被關進極牢,受盡折磨。與其說是敵人,霍蘇倒更喜歡把鬼息看作是父親送她的禮物。自然是她的東西,不應該是這副傷口腐爛,百蛆纏身的醜陋模樣。
於是她尋了個藉口,把他救出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讓人拖他去洗個乾淨。聽她派去的小玉說,鬼息死活不願別人碰他,霍蘇想着任他也使不出什麼幺蛾子,不如隨他的意。只是這鬼族的階下囚當真值得自己這麼寶貝嗎。
其實鬼息也只是希望多點兒時間冷靜一下。他之前在極牢呆的不分晝夜,已然算不出這是被擄來的第幾日。被捉來爲質,他一點都不害怕。他對父親一直是崇敬的,根本沒有想過戰敗的可能。對於自己的處境,他泰然自若,就當是一場對於鬼主繼任者的磨練,很快他就能見思念的家人了。
霍蘇再次見到鬼息時,差點兒沒認出來。彼時他換上了一席白色的長袍,如同先生描述中人間的俊朗書生。
霍因極寶貝她,儘管對於魔族來說殺戮是一種本性,他也不願意自己的女兒滿身血腥之氣,只是讓一個女屬下教了她一些可以用以取樂的祕法,如竊夢,如入魂。除此之外,僅派了個有學識的人教她讀書。
霍蘇最初對人間的印象便是從先生的一字一句中獲取的:那裏的人生活平淡、簡單而且愜意,如果是讀書人,眉目之間盡是淡定從容,舉手投足滿滿行雲流水。在魔界那樣重武的環境下,霍蘇會對這種氣質有所憧憬,一點兒也不稀奇。
所以,鬼息的出現無疑是把這種憧憬化爲實體,就算多年以後,她親身去了人世間過了幾十年,看了幾十年的凡人,也能依稀記得那身素衣。他一步一步緩緩向自己走過來,敷衍地作了個揖,眼神裏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嘴裏說:“參見公主。”卻未見半分尊敬。
後來她明白,那是輕蔑,在戰場上沒傳來任何消息前,鬼息一直是這幅模樣,對魔界必然受挫的結果深信不疑,對自己的處境毫不擔心。霍蘇身邊的人都很看不慣這個受人囚禁還總擺高姿態的異族,她卻對他越發好奇,每夜睡前,派人把他找來,堅定要他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必須真實,也必須溫暖,好伴她安然入眠。
那時候的鬼息還是個很善良的少年,抑或是那時候的霍蘇的確人畜無害。對這個要求,鬼息沒有拒絕,相反,他講得很認真。
霍蘇想通過這樣的方式瞭解這個少年,所以即使有的時候故事很枯燥,她也按捺住睏意,耐心地等到最後一句。提起父親、母親、弟弟,他的語氣總是尤爲輕緩,回憶起他們,表情也會莫名溫柔。
這種親情的聯結讓霍蘇羨慕不已。母親早逝,父親是個勤於政事的好魔君,她很難有一家人的概念。經常在鬼息說故事的時候,她很想抱一抱他,彷彿這樣就能彌補什麼。
鬼息不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儘管他很適合。霍蘇問緣由,他說弟弟喜歡。霍蘇這下又有些恍惚,她從不懂得自己喜歡的東西爲什麼要讓。鬼息回,因爲他更喜歡弟弟。
霍蘇一時間頭有點兒暈。
她再一次見到鬼息着白,是在噩耗傳來的第二天。
父君被鬼主所殺,幾縷殘魂也被封印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往日熱鬧的大殿被素布圍擋,霍蘇從閨房被扶到那兒時,再也流不出一滴淚。
她的目光仔細地搜尋了一遍,試圖找到軍師,因爲是他的信誓旦旦,讓自己遇見這種事能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找到,衝過去,甚至被自己的裙襬絆了一跤,停住,站不穩,旁邊的人搭了一把手。
霍蘇從頭至尾眼神並未分散,直直地瞪着軍師,手抓上對方前襟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問些什麼。
罵他爲什麼不衝上前線替父君死還是怨他明明知道戰局已是頹勢卻不告訴自己
都沒有道理,先生說與別人理論時一定要講道理。
她眼神忽然暗淡,頭低下去,悶聲不語。
霍蘇擡眼,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人和她做了一樣的動作。想必剛剛扶她的人也是他,這個大殿裏惟一不會哭的人,鬼息。
但他的表情卻比初見時更爲憂傷,她正不解時,就看見對方眼角淌出了兩行清淚。
耳邊軍師仍在叮嚀,霍蘇卻只呆呆注意着鬼息的表情,一句也沒聽進去。
軍師走後,霍蘇實在忍不住湊近鬼息,問爲什麼鬼族勝了他也那麼難過。
鬼息彷彿沒聽到似的,沉默了半晌,然後說了那麼一句:“我們都沒有家了。”
後來霍蘇才知道,鬼主爲了封印父君,用了自己的命做祭品。在某種程度上,鬼息比她可憐得多,因爲自己有這一界的子民陪着,他卻要一個人扛下一界的人對於鬼族的仇恨。而父君正是因着這點,囑託軍師好好培養鬼息。
甚至,欽定了他,做魔界的駙馬,她的夫君。
聰明如父君,深諳鬼息會因爲家人對他的不管不顧埋下仇恨的種子,日後文武學成,必會帶着魔界大軍殺上鬼界,而她的存在,就是爲魔族留下一方血脈,如他有異心,魔族中人必然向着她。
可她,卻漸漸地不願意做這顆棋子了。父君不會預料到,當她看着鬼息一天天強大起來,髮絲也因爲魔氣的滋養越發鮮紅,心裏沒有半分欣喜,只有懼怕。
他在鬼界出生長大,卻爲了摧毀那裏而努力嗎
之前她和鬼息還未疏遠,鬼息還會與她說些體己話,或是一些機密,比如他的弟弟鬼夙繼任了鬼主做得出色,語氣挺驕傲;又比如那個弟弟在一個叫鈴安鎮的地方開了家青樓,不知意欲何爲,表情哭笑不得
正因爲曾經關係那麼近,纔會更受不了他的改變。
霍蘇很早的時候就選擇了逃避,用了一種很冒險的方式。
鈴安鎮很大,但是不知道萬波樓的人少之又少,霍蘇隨便一問就找到了這間青樓。
第一次進去,是借了個富家公子的身體,入魂術在凡間特別管用。但她運氣不佳,並沒有遇到鬼界的人。
於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到後來她索性混進個丫鬟的身體,她想她是真的想知道鬼息的弟弟是什麼樣的人,是否跟他當初描述的一樣,那麼任性又可愛。
但霍蘇和其他的丫鬟混熟之後才知道,萬波樓的老闆是個只在傳聞中聽說過的人物,每次來,只召見管事的九娘,其他人根本無從得見。
霍蘇又做了九孃的貼身丫鬟。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因爲九娘並不是個凡人,相反,修爲還挺深。霍蘇只好收斂着自己的魔氣,唯恐被發現端倪。
這樣又過了兩個多月,她終於如了願,卻也感覺受了騙。
鬼息明明說他和弟弟長得肖似,但僅憑她在鬼夙走進屋子前瞥的那一眼,就斷定他和鬼息一點兒都不像。
鬼夙越來越像一個謎。
九娘常常換丫鬟,霍蘇借住的身體越來越多,瞟到的鬼夙的臉也每次都不一樣。日子久了彷彿形成了一種默契,即使他身旁沒有九娘,她也能一眼就認出來。
他的臉,每張都很平凡,但是每張臉的表情又很類似,有種淡淡的落寞,讓她想起鬼息。
如果她那次不是誤闖入那間房,聽見那句“別碰它”,或許她永遠都不知道他與鬼息的嘆息有什麼不同。
鬼息進萬波樓那天,霍蘇跟在九娘後面,氣都不敢喘,儘可能保持平靜。可僅僅一個停頓,她就知道自己被認了出來。
不知道有多久沒見了,鬼息你過得好嗎。
“你這個丫頭長得挺標緻。”他看着她,對九娘說。
第二日,霍蘇跑去了蘇城,因着名字裏有個“蘇”字,她對那裏有點兒特殊的情節。
有一天,她在一個小巷子裏救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
她問她家在哪,女孩兒說就在王記邊兒上。
王記家的排骨做得正宗,她熟門熟路地把女孩兒送回了家。
躲久了,霍蘇覺得自己忒慫了些,回了鈴安鎮,沒想在萬波樓的後院又見到那個女孩兒。她已經長大了,出落得姣好,衣裙上的香草素淨又襯人。
當她踩在井沿時,霍蘇沒忍住,拉了她一把。
“那個姐姐”
“你記得我”
“你是不是可以替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