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有一條母親河,分支蜿蜒於大街小巷間,鬼魂們在渡橋前的幾個月甚至幾十年、幾百年都要仰仗它的河水來維持靈魂的溫度。

    人們喚它,越暮。

    關於越暮河的傳說衆多,最廣爲流傳的便是靈蕤娘娘淨化河水的故事。

    據說當時鬼界內亂一片混沌,越暮河因黨派之爭被其中佔下風的一派下藥污染,此時已經位列仙班的靈蕤娘娘挺身而出,幫整個鬼界守住了水源。

    這種時間來頭皆不明瞭的傳說並無任何可信度,只因沾了靈蕤娘娘與越暮河兩大神聖名詞的邊,成了人們經久不衰的談資。

    當然,也有些傳說的確存在,比如前任鬼主和他的妻子被安葬於此。

    紀念他爲了它祭出自己的生命,紀念她隨他而去。

    人死了,便被鬼差帶去鬼界,在生死簿上籤了自己名,等候下一次的投胎。

    鬼死了,去往何方呢

    會不會也有那麼一個地方,熱鬧如忘川兩岸,供他們容身、重逢呢

    這是鬼息這幾日頻繁思考的問題。他躲在小時候上早課的書閣,將一切能找到的相關書籍搬來翻閱,卻尋不到一點痕跡。

    也是,人間也無從知曉地下的繁華。

    對了,說是躲,鬼息也說不清他究竟是在躲誰。

    一來,當今鬼主,他的弟弟,似從未擔心過他背叛自己的血統般,從不干涉他在鬼界甚至無方殿的走動。

    二來,魔界大軍在幾日前便領了他的令乖乖駐紮在莩靈山練兵,軍師作爲他實質上的師父,這幾百年來從未爲他辦砸過一件事。

    三來,他確認自己喜歡的女子霍蘇,如今也歡喜他。今早她還捎來一件皮氅,名曰白鶴,是人間所能蒐集到最上等的皮料。

    可鬼息的心裏邊就是不安,他明明已經緊緊攥住復仇的繩索不松,卻可以感覺到手上的知覺就像捏了一根蠶絲一般,毫無運籌帷幄的輕鬆之意。

    他不由口渴,可案几上杯盞裏的水已經透涼。

    久離故鄉,他的身體同心思一般,不再屬於這裏。他再也不能習慣指尖冰澈透骨的寒意,再也不願飲低於體溫的越暮河水。

    鬼息把身上的白鶴氅往脖頸處多裹了兩寸,喚來門外候着的人給他再沏一壺熱茶。

    那鬼差是鬼夙派來侍候他的,聽說來自幾百年前自己小時候選出來的某一批。

    他的父親在教授他君主之道上不遺餘力,這種對鬼差的選拔也被當做是一年一度對他識人能力的考覈。

    他處於太子之位的時間長達十二年,他便選了十二批的鬼差。再加上中間隔了在魔界的幾百年,縱使他記憶力再好,也記不清這個蒙着面,膚色白得像剛剛製出的宣紙一樣的沉默少年姓甚名誰。

    鬼族人生不是生,死也很難,外表變化自成年後便極爲微小,是以從不記自己的年齡。鬼息其實不但不能確認這少年是否由自己選,就連這少年是否成年都看不出來。

    所以縱使他遇事總愛想個透徹,這事兒也得由着自己弟弟性子,你說他是便是吧。

    但是,他在不明確這位鬼差身份的前提下,也不曾在意這個人的來意是否單純。鬼息也並不熱衷於防範自己的胞弟。

    想問題被自己繞進死圈子時,鬼息還會嘗試與鬼差聊天。

    但對話內容往往無聊至極。

    “你叫什麼名字”

    “沒起。”

    “你一直在鬼夙身邊做什麼”

    “打雜。”

    “打雜是做些什麼事情啊”

    “什麼事情都做。”

    “”

    “”

    “我當初怎麼會把你這樣的選出來”

    “我也不知道。”

    可鬼息知道,原因是自己規定的選拔考試內容沒有健談這一項,通常他們也就考考降妖、勾魂什麼的,委實不能見識到每個人的全面素質。

    失策失策。

    好在這小鬼差除了不會說話其他都做得挺周到,自己在這裏安穩呆了幾天離不開他的悉心照料。

    就連凍得睡不着時也是他抱了厚厚的棉被來,將邊角細心掖在自己身下,還順手泡了一壺茉莉花。

    鬼息也明白總喝濃茶對睡眠無異,卻改不了維持長久的習慣,所以身體暖和了也常睡不着。他便不時躺在牀榻上透過窗望向屋外,記憶中書閣外的松柏常青,是鬼界難得能存活的植物,原來它在夜裏也有這幅衰敗模樣。

    他視線所不能及的死角,是小鬼差的背影。

    小鬼差低頭猜,今夜的風似乎不那麼帶勁兒了,他的茶要幾時再添呢

    司命修命簿的速度越發慢了。

    毫無意外洛也是第一個發現的人。

    “師父,是徒弟擦洗書架打擾您了嗎”洛也擰了把溼漉漉的麻布,交替着將雙手一一擦乾淨,歪着頭問。

    “不。”司命望着自己的徒弟,眼神裏寫滿了情緒,卻似憋着什麼將發未發的脾氣,欲言又止,“你繼續吧。”

    “”

    洛也數着,這已是一個時辰內師父第四次用這種一言難盡的目光瞧她。彷彿她這一趟人間逛下來,身上便添了許多他不瞭解的事情。

    至於她如何在時光緩慢的天界算出時辰,功臣是收拾行李時隨手放進包裹裏的一塊懷錶,來自人間月國,諸國中數他們的小玩意兒製得最精細。

    相同的尺寸讓洛也很自然地想起墨玉髓。

    她那日從鬼夙平日裏的臥房中醒來,四處亂走時見它很隨意地被當做筆架,心疼了一番,所以小心擦拭後尋了合適的盒子裝了重新放在案上。

    鬼息都說了這東西重要,他怎麼還這麼不小心。

    饒是遲鈍如她,也知道一場大戰來襲。

    敵我雙方,是魔鬼兩界。

    這幾百年,她看過師父編寫的大部分命簿,遇到這種情況時,最可氣的便是那些弱不禁風的女子。

    以女子爲把柄,在戰場上算不得丟人。因爲戰場,本沒有規矩可言。

    生死論英雄。

    如果他狠下心,失了所愛,奪江山時,不免感慨一番。

    但如果他狠不下心,便被曾愛戴自己的萬民唾棄,怒發爲紅顏,自古並不算個佳話。

    洛也願成爲鬼夙的“感慨一番”,卻不確定他是否願意選她爲他挑的那條路。

    不如逃吧。

    回憶起一切時,這是洛也的第一個念頭。

    她回想起第一次見鬼息的日子了。

    那是爲人的時候了。

    那日她練琴練得入神,並未注意到背後櫃上何時停了一隻飛鳥。

    直到那飛鳥不耐地揮着翅膀飛到窗邊,抖落幾片輕羽,她才被影響到,擡起頭看它。

    於是她便目睹了一隻鳥如何在瞬間化作一個錦衣少年。

    少年的模樣,嗯,很像阿夕。

    但她很確定,這個人不是阿夕。

    因爲他嘴角的笑,很刻意,像是嘲弄。

    “我弟弟他喜歡你這樣的”

    良笙的臉霎時間紅了,但也沒來及變得更緋紅,因爲那雙同樣極修長的手已經捏住了自己的喉嚨。她忍不住驚叫出聲:“阿夕,救我”

    少年的嘲諷表情絲毫未變,手的力道卻漸漸加重。

    良笙能感覺到的壓迫感越發強烈,已經逼得她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方纔由於緊張握緊的拳頭也鬆了,她沒有多少力氣了。

    她猛吸一口空氣,以爲是最後一口了,卻沒想到頸上的壓力瞬間減弱。

    短短几秒的時間,良笙看少年的眼神從驚嚇、到驚恐再變成疑惑。

    他究竟是誰,爲什麼想殺我,又爲什麼放過了我。

    那少年不再假笑了,代替的是一臉的失落。由於與段夕極爲相似,良笙看着這張臉心便揪起來。

    “你珍惜的,最後都留給他了。”少年說,“他珍惜的,你卻不忍心毀掉。鬼界太子,你還真是仁慈。”

    這兩句話良笙一句都沒有聽懂,卻也在遲疑中暈過去,醒來便什麼都記不得。

    而這段記憶被洛也從夢境中拾起。

    如九娘所說,這是自己的第三輩子了。

    第一輩子,他幫自己續了命,招了天雷。

    第二輩子,他給自己一個家,廢了年華。

    第三輩子,第三輩子,你就放過他吧。

    洛也呆呆坐在桃花樹下,樹皮上那一撇還清晰得很。

    面前傳來流水的聲音,是司命給她的桃木杯倒了半杯酒。

    “近些日子,我一直在反省,是不是把你原本的性子養壞了。

    “頭一回在鬼界見你時,你與我錯身而過,與旁邊的大娘就着最近鬼界新流行起來的菜譜聊得正歡。她說胭脂鋪子旁邊新生了一種綠植,與生前籬笆旁長的野菜極像,許多人摘會去清炒了,嘖嘖稱讚比凡間青菜好喫。你道你可胡說吧,那是我上次自己種藥草的試點,嚼起來那麼苦居然還有人想到去偷,這鬼界真是沒喫的了云云。

    “我當時想,這姑娘與鬼夙所述相差無幾,就是樣子嚇人了些,不過改個不是難事。你那臉,誰還能瞧得出原本有兩道遠山黛。

    “這可不能怪你師父眼拙。你不知道,他將你描述得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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