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荀子蒼老的臉上不見半分成聖之後的喜悅，反而滿是愁苦。</p>
因爲他的法儒之道，已經和孔子的道有極大的衝突，甚至在某些方面來講，簡直是離經叛道。</p>
這樣的道要在儒家流傳，真的是太難了。</p>
但一想到之前公子扶蘇眼中閃爍的磅礴殺意，卻讓他有些不寒而慄。這位帝國長公子，看上去溫文如玉，卓爾不羣。</p>
但實際上，文質彬彬，英俊瀟灑的氣質之下，包裹着一顆瘋狂肆意的心。他有預感，諸子百家將會迎來一場極大的變革。</p>
未來，儒家的路還很長。</p>
等他從小聖賢莊中出來，已經是月色高懸。在這裏，他可以看到桑海城的夜晚。</p>
萬家燈火，夜色闌珊，但這樣的平靜，不知道能維持多久。</p>
咸陽宮。</p>
燈火通明，大殿空寂。九層陛臺之下，那一池碧水瑩潤依昔，爲這恢宏肅穆甚至帶着肅殺之意的大殿帶來一絲靜謐。</p>
煌煌帝位，嬴政端坐於上。</p>
御案之上，正有一份密函，正吸引着這位天下至尊的眼光。</p>
“法儒，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但只是法儒還不夠，諸子百家，法家爲尊。這是大秦萬世基業的柱石，秦律當爲天下先。”</p>
嬴政很明白，法儒一派的出現，將會帶給儒家新的變革。儒家向來都不爲嬴政所喜，但這法儒的出現，卻是讓儒家有了新的道路，新的希望。</p>
但往往，變革就意味着衝突，儒家想要大行法儒一道，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儒家內部的分裂。</p>
現在，整個儒家當中，沒有人能與荀子抗衡，無論是學識，還是地位，聲望。那些妄想繼承孔意志，克己復禮，重啓分封的，將會直接受到來自儒家內部的打擊。</p>
那些存在於儒家內部的反秦分子，將會面臨自己存世的危機，儒家容不下他們。學術之爭，遠比生死之爭更甚。</p>
不僅要毀滅你的肉體，更要毀滅你的精神，你的傳承。</p>
“扶蘇就沒有其他要說的嗎？”嬴政站起身，朝着無人的陰影處問了一句。</p>
“公子說，此事應該告知帝國內的墨家。”沉悶的聲音飄到嬴政耳邊，這位年老的帝者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p>
“不錯，既有法儒，爲何不能出法墨？儒墨顯學之爭的傳統，應當繼續延續下去。”</p>
嬴政當即，御筆一揮，兩個篆字便躍然紙上。</p>
“來人，將這兩個字送到孟玄那裏。”孟玄，是當初墨家分裂後，秦墨的統領，也是新任的墨家鉅子。</p>
墨家投降秦國之後，變得越發低調，頗有些悶頭髮育的樣子。但他們被牢牢限制在關中故地，關中故地，法家在此發展了數百年，是法家之樂土。</p>
想要在此發展墨家，何其難也，甚至有不少弟子已經脫離了墨家。</p>
但這兩個字，已經表明了嬴政的態度。</p>
想要延續墨家，先尊秦律。</p>
事實上，儒家如果不是出了荀子這麼個怪胎，儒家跟法家簡直是死敵。</p>
禮制和法制是根本上的衝突。</p>
縱觀後世，禮制觀念深入人心，浸透了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法一直都有，但人們關於法的觀念卻極爲淺薄，甚至於，法不過是權貴的玩物，可以任由他們肆意踐踏。</p>
儒家要弘揚需要立一個標杆，讓別人信服、承認、接受。堯舜、商湯、文武、周公都是符合孔子之標準的勝利者，自然要捧，這是他口中的上古聖王。</p>
其他不符合他標準的，儒家自然要打擊。</p>
但李玄常重新編篡的史書，讓孔子塑造的“上古聖王”掉落神壇。</p>
因此，儒家內部已成分裂之勢。</p>
有些歷史，孔子未必不知道，但正是因爲知道，才了選擇隱瞞。在那個時代，他需要用這樣的虛僞之道去拯救天下。</p>
但當一切的虛幻被現實撕破，儒家所崇尚的完美“君子”形象，已然不復存在，儒家的顯學地位，已經受到嚴重衝擊。</p>
那些堅持己見的，也不過是一羣至私至僞的僞君子，假仁假義之輩。</p>
正所謂“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正是因爲天下大道廢棄，百家爭鋒，智慧齊出，故才誕生那等“仁義”之輩。</p>
但現在，天下已經一統，諸子百家的樂土已經不復存在，任何威脅到帝國統治的學派思想，都不應該存在。</p>
而墨家的有些方面，與法家甚至能形成互補。</p>
李玄常這一手，可以說是再創法家的百家，將諸子百家，換成了諸法百家。想要傳承，可以。但你們必須在法的秩序之下傳承。</p>
允許思想多樣化，但必須維護法家的統治地位。</p>
有了當世兩大顯學的帶頭表率，法制觀念將會更容易滲透人們的生活。</p>
但若要確立法家的統治地位，這個時間，必須要持續百年，當舊的一代人逝去。新一代沐浴在法的統治之下，到時候，法家的地位就會像後世儒家一樣，牢不可破。</p>
法，將成爲維護帝王統治的利器，將成爲萬民共守的準則。</p>
更何況，就算是儒家，也是在閹割改造之後，維護了皇帝的統治地位，纔會被一個個王朝延續並接納。</p>
但閹割後的儒家，已經是背叛了孔子的思想，而真正傳承孔子思想的學派卻消失在歷史潮流當中。</p>
“來自內部的屠刀，往往比敵人的更兇狠。墨家已經快要消亡殆盡，儒家內部分裂，接下來，繼續加強對諸子百家的監視。對了，章邯到了麼？”</p>
“章邯將軍已經到達齊魯之地，正在暗中調查。”</p>
“調查什麼？”嬴政面色不變，問道。</p>
“章邯將軍正在調查與昌平君有着密切關聯的農家。”黑暗中的陰影傳出了一個讓嬴政熟悉的名字。</p>
昌平君！</p>
這個背叛了大秦的丞相！</p>
嬴政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之色，整座大殿彷彿氣溫驟降，陷入寒冬當中，磅礴的威壓蘊含着堂皇尊貴的氣息，陰影處頓時傳來一聲悶哼。</p>
“農家，那個江湖上號稱十萬弟子，諸子百家第一的農家？”嬴政話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p>
陰影處，一道身影猛地一抖，汗毛豎起，彷彿遇到洪水猛獸一般。</p>
“啓稟陛下，正是那個農家。”</p>
“十萬弟子，好大的聲勢，那就讓章邯好好查一查，這號稱諸子百家第一派的農家到底是不是昌平君餘孽。”</p>
恍惚間，黑暗中的身影彷彿見到了一片屍山血海，血流漂櫓的場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