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草長鶯飛。

    卯初三刻時沈芳寧頭腦中還是渾渾噩噩一片,就被琉璃催着起身。只因今日是要去府尹夫人的宴會里,不得不大清早去侍候老夫人用膳。老夫人卯末便要開始用膳,所以得卯正時去到香祿居,伺候老夫人起身,再到佈菜。

    “姑娘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都好看!”琉璃替沈芳寧換上昨兒老夫人送來的衣裳。平日裏素色見慣了,兀的穿上鵝黃色的折枝花紋的對襟立領上衫,下系一條花鳥裙,看着也越發鮮活動人。

    她端視着銅鏡裏的自己,琉璃替她綰了一個簡單的髮髻,耳墜一對珍珠耳環。也不過於張揚,珍珠襯人,給她蒙上了一層細膩溫婉的光澤。黛眉清掃,脣脂淡抹,宛若畫像上的仕女一般。

    老夫人見了沈芳寧,也難得露出絲讚賞來。若不是因爲如今老大仕途不順,她去求了寺裏的解籤,又找大師看過——說沈芳寧命裏克沈家。否則她也不會那麼匆忙地找了府尹夫人想把沈芳寧嫁出去。

    原是打算養了這麼些年,該給沈家出點力氣了。偏大師又說,不能容她攀上富貴,否則只會更加有礙沈家氣運。

    老夫人無法,只能聽了府尹夫人的話,撮合她和傅二爺——一個仕途難保,一個又是喪門星,怎麼看也天造地設。

    蒔花宴上閨秀雲集,但大多都是未定親的女兒。沈芳寧的年歲長了她們三歲有餘,實在顯得突兀。而那些閨秀的年紀相仿,平日裏都是見過的,自然對生面孔沒什麼熱切之心,左右不過是帶着點好奇罷了。

    “那就是沈家的三姑娘?”

    “都十八了,這個年紀哪裏能找到什麼好人家?她祖母還算疼愛她,是我都不願拿出來丟人現眼。”

    兩個婦人小聲說着話,又頻頻看向沈芳寧。

    沈芳寧哪裏不知她們實在說自己,只是這顆心日日被磋磨着,不過是兩句過耳的話,她也不放在心上了。她們再看向自己時,沈芳寧還牽起嘴角,回了一個笑給她們。

    倆婦人見了,面色一陣漲紅,尷尬地也隨着笑了笑。

    “芳寧,過來。”老夫人和傅老夫人聊着,她扭過頭輕輕地喊了聲沈芳寧的名字。

    沈芳寧噯了聲,從繡墩上起來,走到沈老夫人身側,由着沈老夫人牽起她的手,將她介紹給傅老夫人。

    “這是我家的三孫女芳寧。”

    沈芳寧順着老夫人的話,向傅老夫人見了禮。沈家是書香世家,姑娘家身上都有一股書卷氣,春日和煦的陽光下,一舉一動便像圈了一層光暈似的,讓人眩然。

    傅老夫人着一件湖水綠的妝花襖,鬢髮微白。年輕時也是風流蘊藉的美人,如今老了看着也很和藹。

    她端詳着沈芳寧,讚賞道:“三姑娘長得俊,禮數也周全可見姐兒是用心教導的。”這便是合心意的意思了。

    沈老夫人綻開眼角的笑紋,只笑眯眯地打量着沈芳寧,又說道:“我一向疼她,不過規矩也是立起來了的。”

    府尹夫人坐在一旁,她這個做媒的便笑呵呵地替傅老夫人說道:“男的俊,女的俏,站在一起必定是賞心悅目的……”她頓了頓,看向沈芳寧,和善地說:“三姑娘一看就是愛讀書的,也是老夫人教導得好。哪像我家那姑娘,這麼大的人了,也沒個主意,處處還得我替她周全……”

    頓了頓她復言:“您瞧這門親,可不就是佳緣嗎?”

    沈老夫人卻沒有立馬答應,她含糊地笑着。傅老夫人見狀,便遣了身邊的婆子,支使道:“去把二爺從前院喊過來。”

    說完,她慈眉善目地看着沈芳寧,和藹地說:“姐兒說得對,讓正則見過姐兒和三姑娘纔好。”

    沈芳寧杵在那兒,背脊立得筆直,聽着幾位夫人往來,只管擺着一張淺笑的臉,默不作聲最好。

    姑娘家話多起來,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就會顯得輕佻。倒不如含着僵硬的笑,當個壁畫裏的姑娘。

    府尹夫人是主人家,各色眼風可不都往這使?沈家那點事兒翻來覆去都說爛了,便又回憶起這位三姑娘從前的風光來。

    “她父親是先皇欽點的狀元郎,後來領着巡視江南的肥缺,誰不曉得這一回京便是要入閣爲官,一路青雲直上?那年這三姑娘的及笄,風光得怕是連公侯之女也比不上。只是可惜了……若非如此,那樣的光景,也不會淪落到十八未嫁,成了老姑娘來。”

    一朝一夕,高處與低谷,任誰都不得不嘆一聲唏噓。

    衆人談笑間,傅正則也步了進來。於是目光便齊刷刷地調在了他的身上。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沈芳寧縱讀了十餘年書,卻也只想得到這八個字來。

    傅正則爲官五載,如今領着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職。按理說應該是前途無量,可如今皇帝年輕,首輔王恆昌把持朝政。傅正則是前首輔張大人的門生,如今王恆昌上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朝廷命官裏也是這麼一個理。他得罪了首輔,任誰都能下臉子給他。上一月無端受傷,皇帝停了他的職讓他養傷之餘順帶解決了婚姻大事。

    可得罪首輔,失了聖心,全京城也都知道了。

    如此,從前的香餑餑一朝風雲變幻,沒有哪個人敢上趕着將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他。傅老夫人爲此惆悵極了,託了府尹夫人,纔算是找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給他相看親事。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傅老夫人先前也是急得很,偏巧兒子公務繁忙,無暇顧及。如今皇帝都發了話,她便安安心心地一門心思撲在他親事上。可如今又不同往日,她卻又不想委屈了兒子,多方託人打聽,才找到沈家的門路上。

    ——便是有一點,命硬克親,讓她心生猶豫。

    可若是齊整、名聲好的姑娘也個個趨利避害,避之不及。

    所以沈芳寧是矮子裏拔高個,清白的家室,姣好的容貌,看起來性格也很不錯。傅老夫人也就不求其他了,卻又擔心起兒子不滿意起來。

    於是傅老夫人又瞪了一眼傅正則,眼眸中的意思不外乎讓他上心些。

    傅正則穿着一件石青直裰,他身量頎長,清俊的眉目間攏着山靈裏的嵐氣,眸子黑沉如深水。

    只可遠觀而不能褻玩焉。

    沈芳寧用餘光悄悄地打量他,心裏默默地想道。

    傅正則向幾位夫人拱手見了禮,府尹夫人笑道:“如今傅大人是朝廷命官,哪裏還需要繁縟的禮節?”她一向是個熱心腸,便又指着沈芳寧,向傅正則說道:“這是沈三姑娘。”

    他便又插手見禮。

    沈芳寧被點了名,垂下柔順的眼睫,屈腿回了禮。

    傅正則擡起頭看着着沈芳寧,沈芳寧看見他的眼裏劃過一絲笑意來,像春風那樣柔和。

    她心裏怪得很,有了那麼一絲道不明的感覺。

    府尹夫人來回打量只覺得看着賞心悅目極了。看着倆人神情,八字也要有一撇了,沈老夫人和傅老夫人點點頭,一派笑吟吟地看着他倆。

    沈芳寧便又垂下了頭,她絞着身側的宮絛。

    府尹夫人見了,連說道:“帶着三姑娘去逛一逛園子吧,三姑娘還是頭一次來,想必也不識路。”

    琢磨着兩方的神情,這事兒也錯不了。都是過來人,便樂呵呵地給他們相處的空間。

    這處園子叫做怡翠園,如今正是奼紫嫣紅的時節,花香馥郁,撲了一臉的芳藹。

    沈芳寧堪堪到傅正則的下頷,陌生的男女被這麼湊到一起,又是爲了婚嫁之事,難免生出些許尷尬侷促。

    傅正則遷就着沈芳寧的步調走,一路走馬觀花似的,也沒瞧出個意境來。他見沈芳寧那雙清亮的眼眸睇視着他,便溫和地說:“三姑娘一直盯着區區做甚,可是區區臉上有物?”

    沈芳寧的臉蛋噌地肉眼可見地泛紅起來,她眨了眨眼,立馬將目光垂向別處。嘴裏嘟囔一陣,支支吾吾地說道:“哪裏就是看你了……”

    傅正則似乎被姑娘家的口是心非逗笑了,悶悶地笑聲困囿在喉間,那似笑非笑地眼睛卻一直看着沈芳寧。

    沈芳寧哪裏被男子這麼打量過,她心裏直唾,此人怪得很!

    她不爽地回瞪了一眼。

    傅正則裝得雲淡風輕,好似之前沒有事情發生過。

    沈芳寧看在眼裏,心裏生出一點感同身受來,這位傅大人從前也是人中龍鳳,如今被冷落的滋味大約也不好受。

    她清清楚楚地還記得當年她父親的頭七還未過時,各路人馬的手段便開始層出不窮,一個個變臉得堪比六月的天氣一樣。

    他也會這樣難受嗎?

    好像他又不像自己一樣可以久避深宅,只受了一些無礙的白眼。

    朝堂上的事情波譎雲詭,一起一伏都難以預測。

    沈芳寧糾結着,兩人之間也沉默了下來。

    “我……我不是生氣的意思,也沒有……也沒有……”她黛眉長斂,恁是覺得這麼些年都白說話了,她擔心自己一出口便傷了這個人的心。

    肯定有很多人都這麼冷眼以待,她曾感同身受過,也不希望自己無意之間也傷了別人。

    “三姑娘——”

    傅正則頓住了腳步,他垂眼將沈芳寧攏在了裏面。

    沈芳寧聽見傅正則喚她的名字,有些茫然地站立在廊廡下,透過半卷的竹簾,明明暗暗的光影在傅正則臉上交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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