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領導的視察非常人性化,並沒有拖延太久。最多半個小時,大羣就通知警報解除可以下班了。勖陽和柯一維的小謊言也完美地矇混過關,榮可欣和張曉雯根本沒發覺jpg的悄然出逃。榮可欣的聊齋志異話題從室外延續回室內,一直揪着張曉雯變着花樣地講鬼故事。曉雯子的尖叫可絕對不止小蚊子的分貝,還好五點半就被赦了,不然勖陽真是得給震得耳鳴。jpg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如此之低也實屬不易,勖陽心生敬佩。不過事不過三。倒是這位神祕的“女朋友”,沒幾天的時間,已經在她眼皮子底下刷了兩次存在感。這還真像志怪故事當中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妖嬈女鬼,越是見不着,越是挑撥得人心癢難搔。饒是勖陽再清高出世飄然脫俗,好奇的小火星子也漸漸燎了原。榮可欣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了一塊松木板,拎到樓下請袁師傅把四邊切平,提回404掛在一面空牆上,說是當留言板用。樂意貼便籤就貼便籤,樂意貼照片就貼照片,工作減壓兩用,正流行的網紅ins風。勖陽提議說:“不如咱們每次出任務都貼張照片吧,有意義又溫馨。”“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貼張我自己的照片在上面”自拍達人張曉雯請示。“可以呀,反正只要是咱們四個人的都可以吧。”勖陽說着,餘光瞥瞥旮旯里正剪片子的柯一維。這小哥哥一貫走的是高冷範兒,要是讓他貼張自拍在這兒公然接受視奸,會不會被他直接冷成大冰坨子要是她出面溝通,那想來應該還好,柯一維跟她還是“有面兒”的。不過她也不會勉強,因爲她也覺得貼自拍這事略有些自戀。她反正不會貼自己照片的。她現在自己都不願意看自己。轉天板子上出現的,是榮可欣的直男自拍和張曉雯的盛世美顏。勖陽貢獻的是某次出任務時拍的一張僞合影趁着jpg沒注意時三個人在他附近拍的,這傢伙非常抗拒拍照,只能趁其不備捕捉點側影背影后腦勺。她其實也沒好到哪兒去,不過是仗着拿手機拍照的是自己,可以公然縮小出鏡面積而不被發覺。而柯一維自己,他貼上去的是一張手繪,自畫像。勖陽心裏就倆字兒:悶,騷。張曉雯的少女心馬上被俘獲了,“啊,早聽說維哥畫功出衆,頭一次看見實物維哥真的是文藝小青年,我都崇拜死你了。”榮可欣不怕死地提醒她,“姐,你比維哥大。”“我樂意叫維哥,你管我這表達了我對維哥的崇敬,腦殘粉,懂嗎”“噢,腦殘粉。要是沒有第三個字兒,那我就明白了。”“滾”勖陽並不曾聽說柯一維還會畫畫,所以正經被震了一下子。她小時候也學過幾天畫,看得出柯一維線條流暢構圖準確,是有基本功在身上的。可就是風格有點狂野,很難用像與不像去概括,大概作者的初衷就是傳達氣質吧。那氣質也不像啊。jpg雖然安靜,離純種冰山還有差距。榮可欣和張曉雯鬥嘴的歡樂偶爾也能感染到他,博得嘴角一個微小的牽動。論親民,肯定是欠缺點親和力;可他一看就是殷實家庭出來的孩子,沒被生活欺負過,渾身上下流動着精緻清冷的氣息。是禮貌的,是平穩的,是淡泊的,心平氣和。但,禮貌就是距離,平穩就是距離,淡泊就是距離。就像天上的月亮。你知道它在發光,但你永遠感覺不到溫暖。它的光沒有溫度,它的美也是涼的。它不屬於人間,所以地上的人也就只能遙遠地眺望,說月色真美,但沒人真能摘得下來。在泥地裏摸爬滾打一身泥濘的人難以想象機翼是怎樣緩緩掠過雲端。讓這樣一個人鬼迷心竅的女孩子,又得是什麼樣呢。有能耐把他焐熱,讓他燃燒。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生而爲人,寧有種乎。勖陽已經很久沒有深入思考了,沒想到被一個同事小男孩的私人問題給牽動了思緒。“媽,”她問了個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問題,“你說有錢的人,都是怎麼有錢的”這突如其來的靈魂發問老母親沒能接住,“你說什麼”“有錢人家的孩子都是怎麼知道自己要出生的那家有錢的”勖陽幽幽嘆口氣,“你說,有錢人家的孩子搞對象也得找有錢的吧高富帥配白富美。有錢就算了,還有才華,這讓人上哪兒說理去。”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電視劇裏說的對,侷限就是砍柴的認爲皇帝都挑金扁擔。“那可不,到哪兒都得講究個門當戶對,”老母親終於等到擅長的領域了,“所以我才說咱現在就不能太挑了。你說我現在身體也不好,你這工作又這麼忙,等到以後”“媽,你歇會兒吧,我睡覺了。”有時,就如這樣的機緣之下,也會想象一下身處另外一個世界或者說階層裏的人,他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說羨慕嗎會有吧。畢竟如果不是爲了錢踟躇,當時就可以讓爸爸早點接受適當的治療,減輕些痛苦。如果不是爲了囤積足夠的安全感,這麼多年來也不會拼命努力,不敢有一步踏錯,只爲在激烈的競爭裏保住自己的位置,甚至不捨得放棄一個幾十塊的全勤獎。十多年了,舒展不得,苦心經營。但一個工作不過五年的孩子,說要請假就甩手而去,說不能加班就一刻都等不得,工作真的就只是工作本身,這是誰給的底氣但要說嫉妒嗎不至於。那樣的意難平,到底只會出現在某些特殊時刻。更不可能迫切地要讓自己也擠進那個世界,成爲其中的一員。人總要腳踏實地。知道手裏拿的什麼牌,看清自己這副牌,盡力打好它。以前一直和際遇相似年資相近的人在一起,並沒有太多感慨。身邊同行的忽而換了一批面孔,新世界的門便打開了。驟然涌入的強光,耀得她短暫性失明。可那個世界想必還是更加美好的,白富美人人好逑。不然何以楚波執意要放棄他們幾乎要成真了的前路,掉頭轉入另外一個方向,義無反顧。老房子隔音都不好。衛生間的水管子陡然響起一陣水聲。再過會兒,旁邊是一聲啪嗒的按鍵聲。憑經驗推測,這個時候應該快凌晨一點了。睡不着的夜,黑暗無邊,忽然心灰意冷。星期三對社畜們來說是個特別的節點。因爲過了星期三,就是禮拜天。苟活的日子到了這個點就有了盼頭。向茹早在週三就急急可可定下了勖陽的週末,“這禮拜沒啥事吧出去坐坐。”“咋的啦”“沒事,被小少爺折磨得有點焦慮,需要換換空氣。”“噢。就咱倆”“我聽說老蘇還算支持你工作,你要願意再跟他交流交流,我就叫一聲老蘇。”向茹和蘇忠義關係確實過硬。勖陽說:“也好。”不過也就是間隔兩天,這個約差點就沒赴成。那天在家打掃衛生間,勖陽就發覺管道有點滲水。水管子前兩年改造過,在自己家稍加留意的話,都能知道樓上這一天裏洗了幾次澡衝了幾次馬桶。加上這房子歲數也大了,各項功能設施本來就老化,水管接口總是溼漉漉汪着水,也沒出過什麼大問題,頂多就是看着不順眼。勖陽伸手在下面接着,目不轉睛盯了半天,看那水滴漸漸不往下淋漓了,也就放心去做別的事了。結果正上着班,家裏的電話就打進來了,“水管子壞了。”“是啊,我知道,我不還跟你說了嘛。”母上帶着濃濃的鼻音,“嚴重了,樓下住的那家找上來了。”勖陽聽出來她媽媽在哭,“怎麼了壞了就修,是他們說什麼了嗎”大概是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反倒讓媽媽的委屈更加洶涌,聽上去嗚咽就要壓不住了,“沒有,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勖陽讓她把電話給樓下鄰居。“閨女,你別擔心,水管子沒什麼大事,咱們自己就能弄,我讓你媽媽找工具了,”樓下大叔是個好人,也被嚇得有些驚惶,“其實也沒什麼,我們什麼話都沒說,可你媽媽不知道怎麼突然就哭了,我們也不知道從哪兒勸”“叔叔我知道了,那麻煩您先給照應一下,需要買什麼零部件您就買,回頭我把錢給您。然後您和嬸兒要是不忙,就受累跟我媽待會兒,我這就回家。”勖陽掛了電話發現屋裏另外兩隻半生物正豎起耳朵看着她。榮可欣問:“勖總,是家裏出事了嗎”“嗯,有點小狀況,沒什麼大事,別擔心啊,”勖陽手裏收拾着東西,眼睛盯着電腦上還沒完成的活兒,“曉雯子,我這個渲染差不多了,過一會兒你幫我看看,保存在桌面上就好。我要請個假,小事你們互相商量,大事電話聯繫。”那半拉也豎着耳朵在聽,另半拉還在自己的旮旯裏面壁的jpg站了起來,“我開車送你。”勖陽一怔,是張曉雯率先做出了反應,“對對對,你讓維哥送你吧,這樣比較快”“啊,不用了,”勖陽遲疑了一下,慌忙搖頭拒絕,“我打個車很方便,你一來一回還費時間。你留下來幫我看着點,啊”柯一維已經拿了鑰匙起身往外走,聽她這麼說,生硬地停在原地。他要是一輛車,恐怕能立時聽到輪胎急剎摩擦地面發出的淒厲聲響。“噢,行,”他沒堅持,“那你有事打電話。”“好好好,放心放心。”勖陽幾乎是逃出了辦公室。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逃”。一進門,滿屋溼漉漉的水氣,地板上凌亂的腳印還沒擦,工具散落了一地,衛生間的燈還開着。大喜兒知道是她回來了,搖着尾巴迎過來揚着腦袋求擼。鄰居大叔大嬸還沒走,勖陽在玄關換鞋,臥室裏的低聲安慰像水滴輕輕濺溢出來。房子小,偶然來了外人,在外面就能察覺到氣場裏陌生的味道。勖陽進去,向鄰居道了謝,看到媽媽泛紅的眼睛和牀頭櫃上的一團團紙巾。“受累了叔叔,還麻煩您和嬸兒這麼半天。水管子還有什麼事嗎我還需要做些什麼嗎”“不用了不用了,都已經修好了,也沒買什麼新的件兒,你家有些原來的,就給用上了。”十幾年的老鄰居,樓上樓下,知根知底,“你回來了我們就回家了。你多陪陪你媽,家裏有事一定要和我們說,遠親不如近鄰,千萬別客氣。”勖陽其實受不了這個。她在單位可以一個人權當千軍萬馬,可是回到家一開門見到遍地狼藉,就彷彿一棒子被打回原形,被揪着頭髮去面對自己破碎的人間。她可以讓自己無堅不摧,但禁不住一句軟言安慰。每一句話都善意地戳着她最脆弱、最不想提及的痛處,讓她忽然之間潰不成軍。送走了鄰居,母女倆相對無言。大喜兒安靜地跟進來,在牀邊臥下。沒有睡,就睜着大眼睛,澄澈茫然。半晌,媽媽嗓子裏哼了一聲,像海面微瀾,經了一陣風,波濤翻涌,瞬間決堤。“我就是想起你爸了。”勖陽點點頭,“嗯。”“以前這點活兒,在你爸手裏算什麼啊你爸有什麼事兒是不能弄得好的,就咱們這一樓,誰家有點事,都叫你爸爸去幫忙。你爸爸是手多巧、多有本事的一個人吶。”“現在就這點事,就能把我難死。你爸不在,咱倆就跟廢物沒兩樣,什麼事都不會做,什麼事都做不好。這還怎麼活活着太難了。”活着太難了。她沉默聽着,喉嚨酸澀,眼眶潮溼,就要奪眶而出,但她不讓自己流淚。一個家裏只能有一個人有資格流淚。以前她未經世事,以爲最蓬勃的情感都來自足以改變人生的重大節點。成功會狂喜,離別會流淚。可當她真正切身地經過了生離死別,才知道在那樣巨大的悲慟之前,人的情緒是凝固的,是不流動的,平靜如同幽暗的深淵。那些瘋狂的難分難捨,撕心裂肺的哭鬧,電視劇裏見過,殯儀館的告別儀式上也聽過,但她沒有過。她彷彿從未允許自己好好地放縱一下情緒,就憋着一口氣投入到了這匆促到來的新戰場。她有信心能挺過一切,卻沒想到擊敗她的會是些不堪一提的雞毛蒜皮。水管,電閘,煤氣,那些生活裏原本微不足道的瑣事,都在叫囂着,哂笑着,提醒她去正視現實。這個家裏少了一個人,這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有時關不上冰箱的門,腳趾撞到了桌腳,臨出門找不到想要的東西,突然忍不住掉淚。你覺得小題大做,只有我自己知道爲什麼。”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