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蕭景炎正襟危坐,拍了拍桌面上的奏章,緩緩掃視一圈下方死瞪眼的一排排人頭,半數都是新面孔,儘管已經看了這麼多天,仍然有種彆扭。

    從他這個視角看下去,新舊兩派分裂而立,尤爲明顯。

    武清文挺着已經略微彎曲的脊背,將老臣的氣質拿捏的恰到好處,不怒自威,對於旁邊初出茅廬的一羣小子,盡是不屑一顧。

    整個大殿沉寂的可怕,沒有人主動站出來,一個個恨不得將頭垂進腳底,誰也不知道皇上剛纔看了哪裏的奏章。

    良久,蕭景炎才輕咳一聲:“鄭宗林已經如實招供,大齊野心昭昭,諸位愛卿認爲此事該如何處理?”

    幹秋陽上前一步,他是蕭景炎第一批提拔起來的新派,直屬蕭景炎的監察史,風頭正盛,算是後起之秀裏的領頭羊,爲人處世圓滑世故,短短兩月就結交了不少權貴之人,明面上客客氣氣,保持分寸,私下拉幫結派不在少數。

    他垂首行禮,看了右邊的武清文等人一眼,才道:“啓稟皇上,微臣認爲,大齊使臣雖有錯在先,不容饒恕,可大齊公主自入京以來本本分分,並未生出異心,且現在還不是與大齊撕破臉皮的時候,不如雙方各退一步,大齊使臣其罪當誅,但大齊公主可以以禮相待,即彰顯了我大國風範,也能用大齊公主掣肘齊國君,兩全其美,可保兩方平安。”

    這話說的中肯,蕭景炎沉思片刻,這是目前最爲保守的法子,可偏偏也是最窩囊的法子。

    ——人家都明目張膽打到地盤上來了,你還畏首畏尾,和一言不合就兵鎮四方的先帝相比,他還是差太多了,蕭景炎自己心下無比清楚,可又無可奈何,不得不屈服。

    上一代人打的太兇,征戰來連綿不休,現在的他,實在經不起一場戰亂了。

    “諸位愛卿可還有本奏?”

    沈德重暗暗戳了武清文一肘子,低聲:“武相就沒什麼要說的?”

    鬍子一翹,瞪了他一眼,武清文注意到周圍的目光都聚集過來,好面子的老頭悶哼一聲:“回稟皇上,老臣有一個問題。”

    他還沒開口,蕭景炎已經開始扶額,身爲三朝重臣,他實在不知道該拿固執的老頭怎麼辦了,壓着聲音清了清嗓子,他擡手示意武清文有話直接說。

    “斗膽請示皇上,攝政王已經與大齊公主取消了婚約,身爲一國公主無緣無故長久逗留在宮內並非妥帖之法,皇上可有安排?”

    每次都這麼一針見血,蕭景炎臉色微變:“婚約是朕親賜,亦是朕親退,民間有句古話,強扭的瓜不甜,攝政王雖接了旨,卻一直將大齊公主奉爲座上賓,從未有所逾矩,這件事是朕思慮欠周,對於大齊公主待朕與齊國君商議過後,另作定論。”

    “武相可還有什麼異議?”

    眼尾的法令紋耷拉下來,武清文貌似對於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並不滿意,沉默片刻,他撩起朝服行跪拜大禮,文武百官皆俱。

    蕭景炎一愣,沉聲:“武相這是何意?”

    重重磕了一個頭,武清文擡頭看着高位之上面容仍舊可見稚嫩的年輕皇帝,高聲:“老臣大膽,駁皇上的意,大齊根本無心與我朝承友誼之邦,齊國君每走一步都是算計,如今更是已經欺壓到我們頭上來了,皇上一忍再忍,換來的不過是齊國君的得寸進尺,既如此,不管大齊公主將來如何安排都是一大隱患。老臣建議防患於未然,大齊公主還是早日歸齊爲好。”

    在場的都是精明人,稍微一做細想就懂了這武相的弦外之音,這是變着法說皇上年紀年紀尚幼,該柔不柔,該剛不剛,略微有點優柔寡斷了。

    上不及先帝勵精圖治,下不及攝政王雷厲風行……總而言之,就是一次次寒了老臣的心。

    沈德重拱着雙手,差點站不穩,心底暗暗給武老頭上了一炷香,心道:他是活膩了不成,屢次觸及皇帝逆鱗,若是換成別人,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果然,蕭景炎聞之色變,他不得不懷疑遲早有一天被武清文氣死,幾乎是咬牙忍着帝王怒氣:“左相這是覺得朕窩囊,被區區齊國君連連相逼,一而再再而三的防守,失了帝王風範不成?”

    齊刷刷大殿上所有人自覺的跪下來,無聲的請求皇上息怒。

    半晌,武清文低着頭,一言不發,一副視死如歸的破罐子破摔樣,不知道的還以爲他真的活膩了,一心求死呢。

    蕭景炎:“武相回話!”

    武老頭繼續裝死、沉默,默認了的樣子。

    沈德重手心被嚇出了一層冷汗,畢竟四捨五入下來,武老頭還是他推出去的,要是今日武清文血濺太和殿,他豈不是後半輩子都難以安眠。

    見狀,沈德重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挪出去,快聲:“皇上息怒,左相併非這個意思,只是過於憂心皇上,擔心大齊公主常駐內宮會對我朝不利,畢竟大齊虎視眈眈已久,不得不防。”

    “哦”,蕭景炎冷聲:“沈大人這是在幫武相求情?”

    沈德重一頓,高聲:“萬萬不敢,皇上明鑑,武相一時言語欠妥,讓皇上誤會了,老臣之心,天地可鑑!”

    “朕倒是覺得,不知什麼時候,武相的行事作風愈發的和皇叔相似了。”

    衆臣心下腹誹,這是懷疑一向剛正不阿的武相站隊了?

    搞了半天越描越黑,沈德重覺得今日他要陪武清文這個老不死的折在這了,都一把老骨頭了,何必呢?

    沈德重:“武相,你倒是說句話呀,這個時候裝什麼啞巴?”

    武清文這會鼻子出氣,好半天才道:“老臣之心,天地可鑑。”

    沈德重:“……”

    這不是他剛纔的臺詞嗎?

    “退朝!”蕭景炎悶哼一聲,大步離去。

    大家不歡而散,沈德重最後扶了武清文一把,劫後餘生道:“執拗啊你!怎麼一點都不懂得變通,皇上分明是在試探,如今局勢不明,我們靜觀其變,天塌了不還有一個攝政王頂着,你非衝上去惹皇上生氣,你……”。

    “哼!”武清文雙腿發酸,他踉蹌了幾下才站穩,不滿道:“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有什麼可怕的,皇上留着大齊公主本就後患無窮,現在不說,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沈德重覺得武清文一定是更年期到了,生怕他再說出什麼驚天言論,連忙將人拖拽出去,低聲:“這種話應該攝政王來說,至今爲止,攝政王都沒什麼動靜,定然早有思量。”

    要是被蕭辭知道這些個老臣的想法,恐怕又是一聲冷笑。

    早朝剛下,那邊發生的事情他已經盡數洞悉。

    “沈行白呢?”

    嚴寬道:“沈公子於半月前已經上無垠山了。”

    蕭辭輕笑:“沈德重願意?”

    “自然不願意,所以沈公子是離家出走的,留下書信一封,聽說沈大人當晚氣的吐血,差點將整個沈府都掀了。”

    確實是沈德重乾的出來的事。

    嚴寬:“主子是覺得武相在大齊公主這件事上過於莽撞了?”

    蕭辭沉吟:“武清文有自己的判斷,怪就怪他太過於固執,沒想過皇上此刻會不會靜心聽他的諫言,結果只會適得其反。”

    長此以往,怕會徹底和皇上離了心,以目前的朝局,沒了武清文這把老骨頭撐着蕭辭還不放心。

    “研磨!”

    到案桌前坐定,沉思片刻,蕭辭緩緩提筆,修書一封,低聲:“暗中送去武清文府上,莫要被其他人察覺。”

    嚴寬微愕:“主子這是想同武相交好?”

    一個眼神掃過去,嚴寬屁顛屁顛的去送信。

    與武清文徹底交好是不可能的,就武老頭的守舊思想,絕對不會站到他這邊來,他只是好意提醒罷了。

    一切都是定數,蕭辭相信,命運的齒輪纔剛剛開始運轉。

    換了一身乾爽的衣物回到牀榻邊,牀榻上的人今日氣色比昨天好了些許,起碼蒼白的面色稍微有了一絲紅潤。

    蕭辭低聲:“懶蟲,醒來了,還要睡多久啊?”

    每次沒有一點點回應的時候,蕭辭都怕,他怕這人永遠也醒不了,就這樣在他面前永久的沉睡下去。

    睫毛微卷,堅挺的鼻尖微微發紅,儘管雙眼緊閉,蕭辭都能想象出這雙澄澈的眼睛若是緩緩綻放,起初會是多麼的楚楚可憐。

    低頭在柔軟的脣角落下一吻,只屬於蕭辭一個人的灼烈,繾倦纏綿,燙在心尖上,熱意久久不散。

    殊不知外面平靜如水,而深陷幻境的穆安神識一片動盪。

    她回到了之前的世界,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她自然而然的醒來,下牀洗漱,換好衣服,準備上班。

    所有的動作行雲流水,好似已經做過千遍萬遍,中間甚至沒一點點停頓,大腦機械的運轉,分明有一點點不適,可這一點隱隱的不適總會輕而易舉被周圍舒適安逸、又熟悉無比的環境壓下去。

    “唉”,幻境中的穆安甩甩頭:“我今天怎麼了?真是奇怪呢!”

    是啊,奇怪死了。

    自己的生活本就是這樣的,不對嗎?

    看着鏡子裏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她笑了一下:“對,我就是屬於這裏,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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