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空山宴 >第二十八章 前塵舊夢似霜刃
    顧扶風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又回到了十六歲。

    屋子中很暗,很空。有淡淡的血腥味,向着窗戶的方向飄去。

    他一把將窗戶闔上,不讓那血腥味再擴散出去。

    透過窗戶的一點光線,能看到牀上躺着一個男人。一朵巨大的血花,在他的胸口綻放開來。

    那人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頭髮灰白。他衣着華麗,那一身金銀絲織的羽衣價值千金,那一雙玉龍緙絲蟒靴價值萬兩。可那還不是他身上最貴的東西。

    他最金貴的是,是那一張嘴。

    他能坐到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位置上來,靠的正是那張可以卜算國運天命的嘴,和道貌岸然下的一副骯髒狠毒的心腸。

    可如今,那張嘴,再也說不出任何泄露天機的讖言了。

    死人是說不了話的。

    屋子的角落裏,還有一個身影藏在陰影裏。

    顧扶風走過去,見那女子全身不住地顫抖,面色如紙一般蒼白。他扶起她來,見她連站都站不穩,便將她攔腰抱起來,走到門口才把她放下來。

    “燼衣,你該回家了。忘掉這裏發生的一切。也,忘掉我。”

    女子擡起頭來,臉上淚痕遍佈,眼神發愣,似是受了刺激,精神恍惚。

    他也不管她有沒有聽懂,便打開門將她推了出去。

    他回屋取了自己的佩劍,走到牀前,拔劍出來。

    那佩劍雕刻着繁複的圖案,正中鑲着一顆耀眼的黑珠子。

    他做完一切,便出了房門。從屋門到院子正門,一共四十九步。

    四十九,是個好數字。

    人死後七日一祭,共祭七次,也是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算徹底斷了此生塵緣。

    他舉劍,走完這四十九步,也殺光了這院子中的十二個門僕。如此,也算是徹底了斷了所有前塵。

    出了這道門,從此他就不再是嶸劍閣十二劍士之首。而是大逆不道的弒國者,是整個南蒙帝國的敵人,也是七國全境通緝懸賞的罪大惡極的逃犯。

    他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躲過一波一波的官兵追捕,如何從一次一次的廝殺中死裏逃生的。

    他只記得有一天,他從一匹驚馬的蹄下救了了一個小女孩,逐日的疲憊讓他不堪負荷,所以沒躲閃及時,被那馬踢中了小腿,腿骨當時就斷了。

    可他看那孩子哭的梨花帶雨,十分可愛,便強忍着劇痛朝她勾脣笑了笑,又把剩下的唯一饅頭給了她,哄她開心。

    可後來,他拖着傷腿剛走出長街,卻見一大羣官兵將他團團圍住。兵荒馬亂中,他瞥見了人羣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提着稚嫩的嗓音指着他大喊,“就是那個人,他是壞人叔叔你們快殺了他”

    可他不能怪她,他的通緝令貼得滿城都是,鬧得整個帝京人心惶惶。但凡是個人見着他,肯定都會害怕。

    世道變得好快。

    曾經他在南蒙還是人人稱頌的扶風公子,是嶸劍閣最爲驕傲的天縱奇才,連已經退隱的虛沌道人都說“此子天資驚世,百年難遇,來日必將名震武林,重寫今世江湖”。那時他的故事在國都盛歌城中廣爲流傳,惹得無數男子妒羨,無數女子暗自傾心。

    而今他東躲西藏,四處逃竄,被官府追擊,被同門追殺,還被百姓們扔過菜葉子,砸過雞蛋,就連他的畫像也被衆人踩萬人罵。

    他的身上永遠佈滿傷痕,舊的未愈,又添新傷。因爲不敢再輕易露臉,所以他罩着風帽和披風,天氣熱了,傷口捂得發炎潰爛,他就拿刀剜去生膿的地方,重新包紮好。有時傷好不容易快好了,他被人追得急了,只能跳進水裏躲一躲,傷口就又潰爛了。

    這樣的日子似乎過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已經記不清了。

    因爲他每日只是算着朝霞落日,能多熬一日,便多活一日。

    可再落魄,再狼狽,他也沒哭過。

    因爲他覺得,沒有什麼理由值得他哭。

    疼,會過去。傷,會好轉。被羞辱,也不會致命。反倒是他傷了師父的心,傷了師弟同門的情誼,傷了所有愛護他的人。若要哭,也該那些被傷害的人哭。

    後來有一天,他渾身是傷,四處都是追擊的人馬,他退無可退。卻突然覷見腳邊有一狗洞,那洞不深,卻容得下一個人。

    他看着那洞,怔了半天,只聽得身後的喊殺聲愈來愈近。最後他一彎腰,鑽了進去。

    那洞壓得他擡不起頭來,只能蜷着身子貼着牆,洞裏的污濁沾得他滿身都是。

    他屏氣斂息,抱着膝蓋,埋着頭。聽着面前一大波官兵經過,又分頭四散去尋。又一波官兵過來,來來回回的,而他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窩着。

    後來他瞥見隔着人羣中有一個小男孩蹲在地上,他這一擡頭,倆人目光相交。他當下就咬緊了牙關,心底一沉。

    他看着那男孩站起身來,從來來往往的官兵中穿梭,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了過來。

    那時,他閉上了眼,知道自己走到了盡頭。

    可卻見着一把破傘突然遮住了那洞口,光線消失的瞬間,還有一個東西骨碌碌地滾到了他腳邊。

    是個果子。

    不知隔了多久,外面的人潮退卻。他才撿起那果子,握在手中。

    那把傘遮住了他的自尊,他的不堪,和他的一切。他便在那把傘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很久很久。

    那日,他打了一天的架,又淋了一天的雨,筋疲力盡,躲在一座房屋的屋檐下。

    背後那間屋子裏住了一大家子人,有說有笑的,其樂融融。

    那些歡笑,離他好像很遙遠,但又莫名刺耳。

    身前街道上行人行色匆匆,卻無人注意到一旁的他。那些曾經簇擁在他身邊的人,已如前塵舊夢,飄散如煙。

    顧扶風望着那路邊積水空明,裏面沒有投下任何倒影,空空如也。一如他空空如也的心。

    那時他身上的舊傷口已經開裂,新傷還未處理,血浸泡了裏衣,一層一層,蔓延開來。

    可是,他卻忽然覺得好累,什麼也不想管了。

    雨水順着路邊的槽渠向遠處涓涓流走,他感覺自己全身流動着的血液,也在隨之流走。

    後來,街上又走過一個人,那人卻在他的面前停了下來。

    一個身形彪悍的男人俯視着他,他身後揹着兩個東西,都被黑布重重包裹了起來,兩個東西一大一小,似乎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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