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空山宴 >第四十九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
    “其實有些事沒那麼複雜,旁人都想得太深了。顧扶風這個人啊,很簡單,若是有人想綁住他,只消以情義爲桎梏,讓他對其負疚,對其有愧,他便拿對方無法。”冷朝寒道。

    卿如許看了他一眼,這話似隔着薄霧濃雲,彷彿有什麼一閃而過,但她一時沒有捕捉到。

    這時,顧扶風突然從人羣中回過頭來,身邊衆人還在同他說着什麼,但他的眼睛卻望向了卿如許。

    冷七也看見了,見卿如許面露不解,心生一計:“十一這人至情至性,你想了解他什麼,只需旁敲側擊,小小試探。”

    他突然一展摺扇,向卿如許湊近了些;“不信你看。”

    兩人的臉都被遮在冷七那一張扇面下,旁人的角度看上去只覺倆人異常親暱,不知在說着什麼悄悄話。

    冷七在扇下斜眼瞅了卿如許一眼,悠悠數道:“五,四,三,二,一。”

    “啪”地一聲,一隻酒杯就重重地落在卿如許面前的桌上。

    顧扶風已經橫在冷七與卿如許的面前,眼神不善地瞧着冷七,道:“幹嘛呢幹嘛呢”

    冷七一雙玉目上擡,瞧了眼顧扶風,用扇面掩住脣角笑意,這才款款地坐了回去,搖搖摺扇道:“我跟卿卿說會兒悄悄話,你不好好陪着二哥四哥六哥,跑過來打擾我們做什麼”他又回頭朝卿如許道,“卿卿,你說他煩不煩,你快讓他回去忙他的事吧。”

    卿如許沒想到顧扶風這時會過來,原本她與冷七聊的就是他,此時只覺尷尬,便淡淡道:“你去忙吧,我們說會兒話。”

    冷七在扇下瞅着顧扶風的臉色變化,得逞地笑了起來,繼續往火裏添把柴:“聽見沒叫你快走呢,別打擾我們說話。”

    顧扶風被卿如許這麼一懟,一時語塞,只好悻悻轉身。

    可他剛擡腳走出一步,卻猛然出手,就朝着一臉奸笑的冷七揮去一掌。

    冷七早有準備,也立時出掌去接。倆人你推我擋,一連交手了幾個來回。

    顧扶風藉着倆人上面交手,趁其不備,突然又伸出另一隻手就朝冷七腰間一探。

    再一回身,他人已退到兩步開外的地方站定。

    高高束起的烏髮隨着灑在顧扶風的肩頭。他單臂橫斜,手中已多了一個銀布兜子。

    冷七頓時一收摺扇,咒罵道:“耍滑使詐。”

    顧扶風斜脣一笑,得意道:“兵不厭詐。”

    顧扶風掂量了兩下手中布兜,聽得裏頭玉棋輕敲,琳鐺脆響,朝冷七挑了挑眉,便朝外頭走去。

    冷七唉聲嘆氣,只好隨他起了身,走之前又朝卿如許無奈道:“瞧見了麼蛇有七寸,人有命門。一點即炸,一擊即中啊。”

    卿如許目送着倆人離去,見倆人又來來回回你推我搡了半天,只覺好笑。方纔胸中那股難名的情緒,也便拋諸腦後。

    屋中銀燈明暖,衆人言笑晏晏,喜氣撲面,酒酣醉人,她也感到心中久違的安然。

    衆人喝酒喝到大半夜,秦牙和沉霜也去洞房花燭,千里榕陰也早就回屋休憩了,姬無穢做了一晚上的飯,此時抱着酒壺靠在阿爭,就坐在廊上睡着了。

    顧扶風自己喝不醉,但他又愛張羅,便忙着照顧衆人喝酒,站了大半夜,此時也有些累了,見一旁有張空椅子,就坐了下來,擡眸朝後望去。

    卿如許已經喝光了三壺斟珠紅,正抱着胳膊,下巴撐在酒壺上。她面色酡紅,人已有七分醉意,似是有些睏倦了,可她的一雙眸子卻也一直望着顧扶風,也不知已經望了多久。

    隔着衆人,顧扶風朝她勾起脣角。他眼尾生得甚是好看,順着眼角斜斜上挑,眉宇清風皓月,眼中星海深沉。這一笑,便是令人驚心的地動山搖,人間顏色。

    卿如許今日從生死之間走了一遭,當時還未覺出什麼,回來後卻有些後怕。此時看見顧扶風的笑,她想起久前的一樁事來。

    那一年,她跟顧扶風還住在珉州。有一回,她見有人竟當街調戲婦女,便替那女子出頭,誰知那惡人家裏是有些背景的,連通了官府要來捉拿她。那天又逢顧扶風的行跡被人得知,一羣想拿他人頭的刀客追了過來。

    兩撥人馬窮追猛趕,顧扶風帶着她多有不便,倆人只好一路邊打邊逃。

    後來被逼到了一處矮崖,四下無路,也不知潭水多深,跳下去還有沒有活命的機會。

    倆人明明已近絕境,顧扶風卻突然衝她一笑,問道:“敢不敢跟我一起跳”

    她幼時有過落水的經歷,因而後來一直懼水,連湖邊都不大敢靠近。可那時男人的笑容也是這般,灑然奪目,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亦不放在眼裏,令人忘卻了所有恐懼,她便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顧扶風就笑着攬住她,倆人一同縱身躍下了那矮崖。

    落了水,顧扶風人便朝下,重重地撞上了潭底的石頭,以他自己的脊背給她當人肉墊子。

    所幸矮崖不高,潭水夠深,潭底並無銳石。待急流將倆人衝到淺灘後,這才得救。

    柳家覆滅後,她人生的所有生死關頭,所幸都不孤獨。

    卿如許素來神色淡如清輝,眉目總似隔雨相望,清冷疏離無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盜墓 .daomuxswxs.

    她周身被暗夜一般的衣氅包裹起來,可衣氅的一抹紅袖又煞如紅綃,又有春酒薰染,顯得美眄柔情。

    卿如許囅然而笑。

    那時,顧扶風只覺身邊所有喧囂,似因她而驟然寂靜,紅燭跳躍燈火斐然,似因她而驟然滾燙。她周身氣韻如潮,攜卷着風浪朝他撲面而來。

    他怔住了。

    須染拍了拍身旁的麒間世,雲九娘、月弓刀、冷七也順着須染所指看去。

    隔着半間屋子的距離,顧扶風與卿如許相互凝望。彼時天地肅清,風潛入夜,萬千光華落入二人眼中,只剩彼此。

    顧扶風半生喝過不少酒,從未感受過醉意,此時竟抿出了何爲癡醉。

    他聽得屋中剎靜,率先清醒過來,見衆人皆是噙笑相望,他笑了笑,站起身來,徑直朝卿如許走去。

    卿如許因着醉意,並未覺察到衆人的異常。

    顧扶風走到她身前,擡手撫在她的頭上揉了揉,溫聲道:“可是困了想回家麼”

    卿如許點點頭,站起來時腳步卻有些不穩,顧扶風出手扶住她,才朝衆人道:“二哥四哥,我們先回了,改日再聚。”

    麟間世與須染一同笑道:“路上小心。”

    衆人目送着倆人上了馬,出門而去。

    雲九娘站在衆人身後,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眼中如凝起悵惘山雲。

    須染走到雲九娘跟前,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雲九娘便垂了眼眸,搖了搖頭。

    碧山影裏,瓊月西移,馬在山中行。

    卿如許靠在顧扶風的胸前,感受到胸膛暖熱,只覺他的心跳響在耳畔,如陣陣雷聲,一時有些迷惘。

    她突然從大氅中伸出一隻手來,展向虛空。月輝落在她掌中,更顯蒼白纖細。

    “怎麼,還不下雨”她閉着眼睛,低語呢喃,似在夢中。

    顧扶風低頭看了看她,見她犯着迷糊,笑道:“可能老天爺不忍我倆夜半歸家趟過泥濘,便不留君于山中了。”

    須臾,女子的呢喃又響了起來,言語有種孩子般的固執:“可我喜歡雨。”

    顧扶風鮮少見她這般,便又在她耳畔溫聲道:“好,知你喜歡雨。今夜不下,明天再下。”

    卿如許睜開眼睛,仰起頭來。男人個子高,只能看到他清瘦的下顎,如瓊的脖頸。因在他懷中,鼻息間便都是一股熟悉的氣味,安定,從容,肆意,溫暖。

    那是隻屬於顧扶風的氣息。

    那時,女子胸中涌起一股衝動,想湊上去湊近那他,腦海中只剩下一句詩:“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顧扶風似是感覺到了什麼,也低下頭來,正對上她迷離的眼。

    銀河澹長,皓月着霧,蓮瓣萬疊,鬢絲千縷,吹皺心池春水。

    她似一株幽靜盛開的白蓮。

    她的脣瓣近在咫尺,滿溢的酒香與花香襲面,有蔓蔓青蘿,一寸一寸絞住了他的心神。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他忍不住俯下身去。

    然而還未觸及那分柔軟,便恰一朝芳菲夢醒,殘月盪漾,空留碎影,不見徵鴻。

    她躲開了。

    顧扶風怔了怔,心中泛起苦澀,失望似紺雲暮合。

    他還尚未從這份落空的怔忪中回過神來,又忽覺懷中的空洞被驟然填補。原是卿如許突然伸出手,圍抱住了他的腰,緊緊地貼在了他胸前。

    她還閉着眼,一如方纔那般尚在夢中。

    他便也收緊了手,將她緊緊地攬抱在懷中,用自己的下巴貼靠上了女子如墨的烏髮。

    懷中溫香似柔風拂面,逐漸驅散了他心間的雲霧,淥水盪漾,氤氳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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