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洪流微瀾 >第三十二章 克勒維茨的問題
    克萊梅特一走,就到了1816年的聖誕節和1817年的新年。德萊塞一家把父母從瑟梅爾達接到柏林,和謝綰一起度過了平安夜。其實謝綰的真實身份對德萊塞一家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除了德萊塞本人,其他人都把謝綰看成是德萊塞的兄弟。

    只有謝綰和德萊塞自己心裏明白,倆人終歸還是生意夥伴關係,或者說是一種更微妙的商業依附關係。由於謝綰日漸與朝廷官員走近,雖然軍銜還只是中尉,但德萊塞明顯感覺到謝綰背後的陰影是他不可企及的。故而與謝綰交流時早已沒有了往日的親切,更多的是一種敬畏,就連聖誕節禮物也貴重的近乎行賄。謝綰當然也意識到,但他對此並不陌生。在職場中一步步向前時,身邊總會有人落下,成熟的職場人懂得如何迅速學會與身份改變的昔日同僚處理關係,這是生存技能。

    平安夜之後,謝綰又連續參加了幾場權貴們的家宴,12月的最後一天,謝綰應邀到王儲腓特烈威廉四世官邸慶祝新年。

    雖說是家宴,到場客人卻除了王儲沒有其他王室成員,這也是帝王家的遺憾吧。謝綰往場中掃視了一圈,基本都是保王派青年俱樂部的一票年輕人。還有警察大臣霍恆施泰因以及幾位謝綰並不認識年長者。宴會照舊是各種大喫大喝,各種新年問候、各種祝願、各種左右鄰桌的竊竊私語。

    宴會之後的酒會上,謝綰不停地跟熟識的人寒暄,跟不熟的人打招呼,這種歐洲傳統酒會,本來也是貴族和官僚們維護擴展個人社交圈的主要方式。如今謝綰是柏林年輕貴族和官僚中出了名的資本家,又是爲數不多的工商業保王派,相比軍人或者地主出身的其他人,雖然地位不算高,身份卻很時髦,所以很受年輕人們的青睞。於是很多年輕人都趁着這種酒會來結識他,在這場酒會中,他身邊也圍着一個小圈子。正談笑間,那幾位年長者中的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人,緩步走到謝綰一圈人的旁邊。

    中年人滿頭銀色捲髮,相貌堂堂,穿着不算華麗,面目透露着和善。謝綰並不認識他,但周邊本來跟謝綰閒聊的幾位年輕官僚都立即停止談笑,面向這位中年人微微鞠躬致意。謝綰看這種陣勢,知道來人不俗,趕緊也轉身正面他,微微鞠躬。中年人笑了笑,跟大家打了招呼,又跟其中認識的一兩人略微寒暄了兩句。謝綰陪着笑臉站在一邊,看有沒有機會跟誰打聽下這位是誰。中年人倒是沒讓他久等,和別人寒暄完畢,就跟謝綰招呼道,

    “謝中尉吧新年快樂啊。”

    謝綰趕忙一臉燦爛地笑着鞠躬,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

    中年人點點頭,自我介紹道,

    “我是威廉馮克勒維茨,內閣國務祕書。”

    在英國大使館的密信中,國務祕書克勒維茨也在中立派之列,但似乎面目模糊。謝綰在論文裏查閱過,這個人的名字出現次數不多,主要出現在萊茵地區考察饑荒問題以及管理礦產及宗教事務,是位沒有明確的政治立場的實幹派。因此他對此人印象不深,但內閣國務祕書這個職務卻是個實權派,不僅是部級官員,而且是首相管理內閣事務的重要助手,並且必然是一位世故圓滑之人作爲一位中立派官員能出現在極端保王派領袖的家宴中,也是長袖善舞之功。

    正因如此,當聽到這個名字時,謝綰居然有點緊張,最後只憋出一句問候,

    “國務祕書閣下祝您身體健康。”

    克勒維茨咧嘴一笑,

    “中尉先生,您的工廠經營得不錯啊,尤其是您使用的多功能機牀,讓我印象深刻。據說是您發明的”

    謝綰這纔想起,幾周前,德萊塞跟他說有一羣內閣官員到柏林槍械製造廠參觀。該死,自己脫離工廠實在太久了。他趕緊回答,

    “國務祕書閣下,那是我用英國產車牀改裝的。目前英國機牀發展迅速,我與他們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包括技術交流。我也做了一些適應於我工廠新武器生產的改造。”

    或許是“英國”、“武器生產”這些字眼觸動了克勒維茨,他臉上浮現出惆悵,心事重重地說道,

    “英國的財政收入頗爲充裕,工商業起了很大作用。依您之見,政府怎麼才能幫助您這樣的商人發展壯大呢”

    王儲家宴之上都是在朝廷供職的中高級官員或者裙帶,克勒維茨也不避諱問一些宏觀問題。他對英國的經濟有一些瞭解,但其實不夠深入。謝綰斟酌了下用語,先給他做了下後世對於十九世紀初英國的經濟情況的描述,

    “目前英國政府的稅收大概是七百萬英鎊左右,是普魯士的三倍。英國高稅收背後是商業規模的巨大,而商業背後是大規模的工業在支撐。英國目前工業規模佔到全世界的一半,而它的人口還不及法國,可以說,它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工業國。所謂工業國,就是以工商業生產爲主要收入來源的國家,而非普魯士這樣,以農業稅爲主要收入來源。英普兩國的差距,正是在這工商和農牧上有本質的區別。”

    謝綰對此其實琢磨過很多次,不過他是純興趣愛好,並非爲了解決問題,所以分析比較偏理論。他頓了一下,還是決定把自己所思所想都告訴克勒維茨,

    “目前英國出口總規模,已經達到三千萬英鎊以上,全部爲工業品,其中又以紡織品原材爲主,佔到了它所有出口產品的七成以上。而它之所以能夠生產出這麼多工業品,一是它佔有印度作爲原料基地,二是它歷來重視海上貿易,出口渠道暢通,三是它國內紡織品生產上下游企業集中,形成了產業鏈和規模效應。”

    克勒維茨來了興趣,繼續問道,

    “印度的棉花我清楚。但什麼叫產業鏈、規模效應呢”

    謝綰知道自己用了原來時空的術語,但確實也沒有更好的詞代替。既然克勒維茨問,他就解釋,

    “比如織布的工廠隔壁就是紡紗的工廠,紡紗的工廠隔壁就是制棉的工廠,這樣原料、產品、信息調配都非常迅速,成本自然就降低了,同時,當這些上下游工廠都大規模集中在一個地區時,所有工廠都處在一個充分競爭的環境中,對成本和質量又是一個極大的優化。

    另外,一旦這種相關工廠大規模聚集,一些原本少見的工廠也出現了,比如紡紗機、織布機兩種機械的生產廠,以及給機械生產廠提供製造機械的機牀生產廠,這也正是英國各種工業設備研發能力強的緣故。

    這種集中還催生了工人和工人生活設施的集中,會誘使有更多種類的工廠和商戶來到這個區域,形成擴張性的良性循環,推動當地經濟繁榮。”

    謝綰說得有點快,延展得也有點遠,從工業推及經濟。雖然克勒維茨一開始並不指望這個毛頭小子能有什麼見解,但他還是一字不漏地聽完了謝綰的論述。

    經濟學在這個時代還是一種剛剛萌芽的哲學理念,遠不及後世研究的那麼廣闊和深入。克勒維茨想了下謝綰的邏輯,點點頭,聯想到如今的普魯士,就順勢問道,

    “那您覺得,我們普魯士可以採用和英國一樣的方式發展嗎”

    這個問題在這個時代恐怕真的只有謝綰能回答,他賣了個關子,

    “不可以。也可以。”

    說不可以,是因爲真實歷史中就確實沒發生這事,而且是由客觀原因造成:當前普魯士每年財政收入三千萬塔勒,接近兩千萬用于軍費開支。十年解放戰爭注1又把積蓄給打空了。正在推行的稅制改革減少了稅源,但爲了促進工商業繁榮,又不得不如此。政府捉襟見肘,很多前瞻性的發展無法投入,自然不可能彎道超車,只能一步一個腳印;

    說可以,那是從邏輯和發展趨勢來看,受這個時代科技水平和治理理念所限制,普魯士並沒有完全利用好政府職能和市場槓桿。

    克勒維茨追問,

    “爲什麼不可以,爲什麼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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