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着腹部。

    寧晚舟坐在牀沿邊,抱着一本話本子,正給南寶珠講故事聽。

    餘光瞥見南寶衣神情不對,他提醒道:“南寶衣,你這副模樣,顯然是那份藥汁出了問題。不如叫姜歲寒替你把把脈,診治一番。”

    “不必”

    南寶衣艱難地躺進屏風後,聲音有些發顫:“老大夫不是叮囑,不許我喫其他藥嗎我琢磨着若能扛過這一關,他就會替我治癒膝蓋,這可是大喜事”

    寧晚舟沉默。

    大喜事是大喜事,可如果活不下去了,治癒膝蓋又有什麼用

    他合上話本子。

    正要替她去找姜歲寒,圍屏後又傳出虛弱的聲音:

    “小公爺,我感覺我身體倍兒棒,死,死不了。你別自作主張,幫我找姜歲寒。”

    身體倍兒棒

    寧晚舟臉色難看。

    她的聲音都抖成什麼樣了,還倍兒棒

    他朝門口走了幾步,又聽見南寶衣哽咽道:

    “你若敢去喊姜歲寒,我就把你爲了保護珠珠而挨刀的事,宣揚出去小公爺,我行事自有分寸,你別管我”

    少女倔強得像頭牛。

    寧晚舟雙手籠在袖管裏,盯着那處圍屏,面色遲疑不定。

    圍屏後,南寶衣蜷縮在地鋪上。

    眼圈紅透,長長的眼睫毛沾染上細碎晶瑩的淚珠,淚水順着眼角淌進枕巾,暈染開一片深色。

    她面如金紙,嬌小的軀體,止不住地發抖。

    腹部猶如墜着千斤重的鐵塊,疼得她齜牙咧嘴,恨不能以頭撞地。

    真疼啊

    五臟六腑被攪碎的感覺,比膝蓋碎裂的時候,還要疼

    寧晚舟站在原地,糾結片刻,鼓起勇氣朝圍屏走去,“蕭弈不在,我有必要替他照顧你。南寶衣,你”

    “你別過來”

    南寶衣厲聲。

    她盯着手臂,那些魚鱗形狀的淡紅淤傷,如有生命般在她肌膚上蔓延遊走,她甚至能感覺到,它們竄上了她的面頰

    她伸手摸了摸臉頰,指尖顫抖得厲害。

    那老大夫的藥,到底靠不靠譜啊

    心頭疑慮千萬重,她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強忍疼痛,沉聲道:“小公爺,你大約不知道吧,我喜歡二哥哥,特別特別的喜歡比你喜歡珠珠,還要多一百倍,一千倍”

    寧晚舟沉默。

    他知道南寶衣喜歡蕭弈。

    她望向蕭弈的眼神,晶亮而溫暖,像是細碎的星辰,像是浸在泉水裏的明月,像是冬日的暖陽。

    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小公爺,你也不願意被珠珠看見,弱小丑陋的一面吧我也是這樣的,哪怕他不嫌棄我醜陋,可是我啊,仍舊希望站在他面前的我,是美貌的我他是英雄啊,頂天立地的英雄,我本就配不上他,如果再變得醜陋”

    少女淚如雨下。

    前世,她並不知道愛慕一個人是怎樣的滋味兒。

    可是重生歸來,遇見了權臣大人,她才明白,原來愛慕一個人,是飛蛾撲火、義無反顧,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寧晚舟無言地站在原地。

    光與影在地板上交錯重疊,牆上的佛像,依舊慈悲地注視着他們。

    不知過了多久,他認真道:“我明白了。蕭弈,今夜不會出現在覺苑寺。但是,如果明天早上,你的症狀仍舊沒有緩解,我定然不會再欺瞞他。”

    南寶衣道了聲謝。

    腹部的絞痛,稍稍緩解。

    她跪坐在被褥上,從懷裏取出掌鏡。

    只看了一眼,她就把掌鏡扔了出去。

    鏡中的姑娘,滿臉都是魚鱗形狀的淤傷,像是鯉魚化成的人形,醜陋而又恐怖。

    她心跳如雷。

    史書上說,當魚鱗形狀的淤傷遍佈全臉時,傷患就會窒息死去。

    可是爲什麼,她沒有死

    甚至,連生病的感覺都沒有

    南寶衣趁着自己意識清醒,又取了筆墨紙硯。

    她搬了一張矮案到圍屏裏,提筆在宣紙上落下兩個名字。

    她,和寧晚舟。

    她沒有死於魚瘡疫,寧晚舟甚至根本就沒有染上。

    一滴墨珠,緩緩落在宣紙上,洇開小小的墨痕。

    南寶衣遲疑片刻,在寧晚舟的名字旁,添上了蕭弈的名字。

    昨夜權臣大人與她同牀共枕,卻似乎也沒有染上

    他們三人之間,難道存在某種特質

    正是這種特質,讓他們在時疫之中活了下來

    她抓抓頭,實在想不出他們三人有什麼共同點。

    他們甚至連性別都不一樣

    權臣大人是男的,她是女的,小公爺

    不男不女

    日漸西斜,夜色如潑墨般籠罩了覺苑寺。

    窗外又落起了綿綿密密的秋雨,無邊無盡。

    南寶衣不知道寧晚舟託十言帶了什麼話給蕭弈,但他今日確實未曾進覺苑寺。

    她獨自躺在圍屏裏,被衾寒涼。

    睡得迷迷糊糊時,腹部的絞痛感又出現了。

    南寶衣在黑暗中睜開眼。

    絞痛逐漸加重,比白日更加疼痛。

    她捂着腹部,疼痛席捲了腦袋,因爲疼得無法入眠,所以也無法藉助睡眠來擺脫疼痛。

    十指緊緊捏成了拳頭。

    指甲深深刺破掌心,直到血肉模糊也未能察覺。

    太疼了

    豆大的冷汗順着額角滾落,眼淚更是悄然浸入枕巾。

    她把臉埋進枕頭,在黑暗裏疼得撕心裂肺。

    角落軟榻。

    寧晚舟躺在南寶珠身邊。

    他睜着一雙瀲灩的桃花眼,靜靜注視着黑暗。

    他聽見南寶衣在圍屏裏啜泣。

    她大約很疼很疼

    強大如蕭弈,尚且無法全然保證南寶衣一生無病無災。

    像他這種一無是處的權門紈絝,將來又該怎麼保護南寶珠呢

    他陷入了沉思。

    南寶衣疼得受不了。

    她不顧外面還在落雨,赤着雙腳,飛快衝進漆黑的雨幕裏。

    漫天雨絲,冰涼溼潤。

    她獨自跑到覺苑寺後園子,這裏沒有住人,景緻清幽黢黑,安靜的能聽見滿城落雨。

    她扶着圍牆,蜷縮在牆根底下。

    她抱着絞痛難忍的肚子,始終緊咬的牙關鬆開來,牙縫間瞬間溢出鮮血,竟是疼得生生咬出了滿嘴的血

    血液順着蒼白的下頜滾落,在雨水裏染溼了少女的裙裾。

    四周無人,只有黢黑陰冷的雨幕。

    她疼得淒厲慘叫,渾身青筋暴起。

    她在泥水中拼命打滾,甚至用腦袋去撞圍牆

    可意識清醒得要命

    她根本無法抑制那鑽心的痛

    少女喘息着跌坐在泥水裏。

    纖細的脊背貼着圍牆,她仰頭注視漫天落雨,白嫩的臉頰上遍佈魚鱗淤傷,嘴脣咬破,目光渙散。

    二哥哥

    我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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