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後來,那兩個虛影不見了,只剩下那一襲白衣陪着他。
直到往後走,那個白衣男人也消失在了金色的晨曦裏。
初陽是純澈聖潔的,帶走了同樣純澈聖潔的人,只留他一個人在地獄,在血海里,在魑魅魍魎中沉淪。
就只剩下剩他一個人,他越走越寂寞,越走越清冷。
直到趙破奴走到最後,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心死了
越走越瘋魔。
趙破奴記得,有時候對着銅鏡看,他都會認不出那裏面映照的是怎樣一個怪物。
而且他甚至記得自己他倚坐在紅蓮水榭的竹亭裏,旁邊只陪着一個老奴。
他就問那個老奴,懶洋洋地開口:“你跟我說說,我原本是個怎樣的人”
只見還沒等對方答話,他就望着池水裏的倒影,自顧自道。
“我以前,似乎是不曾束過這樣的髮辮的,這樣冠冕,更是碰也沒有碰過,你說對不對”
老奴就嘆着氣回答:“你說的不錯,這冠冕,都是您成爲大將軍之後,少夫人給您思索的。”
“哦,你說李婉兒啊。”趙破奴嗤笑,仰頭喝了口梨花白,“我當初居然還聽過她的指使嗎”
趙破奴不怕簡在帝心,稍不如意就要了自己的項上人頭,那垂垂老者說的也盡是實話。
老奴垂眸籠袖道:“是呀,將軍初登權位時,少夫人極受恩,有一段時光裏,少夫人說什麼,你就照着做什麼,這些你都忘了麼”
“我忘”趙破奴笑道,“沒有忘,怎麼會忘呢”
那時趙破奴惻側笑着,忽然摘下了髻上冕,看也不看,丟入池水之中,驚起一片錦鯉踊躍,照的湖中的人影越發歪扭猙獰。
趙破奴在這片猙獰裏,拆了髮辮,披散下如墨的頭髮,斜側在湖邊,任由粼粼水光將他臉龐映得陰晴不定。
“好啦,冠丟了,髮髻也散了,再幫我想想,還差些什麼,我才能回到以前的模樣”
“這”
“是髮帶吧”趙破奴看着倒影,說道,“王府弟子最普通的那種黑色髮帶。還有嗎”
“有的,你脫下王府的弟子服時,曾交代老奴放好,若是你想要,老奴就幫您去拿過來。”
趙破奴猶如困獸在籠中兜着圈子,臉上神色瘋狂,眼中精光駭人。
“這不是我的衣衫我的衣衫嗎你錯拿瞭如果是我的衣衫,爲何會穿不上爲何會穿不上”
老奴已見慣了主人瘋魔的模樣。
也覺得趙破奴這樣很可怕,但是今日卻沒來由的,覺得這個男人很可憐。
趙破奴哪裏是在找衣服,分明是在找那個再也回不來的自己。
“你。”老人幽幽嘆息着,“放下吧,您已不再是昨日人了。”
“”趙破奴原本正在發着滔天的怒火,聞言惡狠狠地回頭,盯着老人枯木般的臉龐,卻像被噎住了,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眼尾發紅,不住喘着氣,很久後才說,“不是”
“不是。”
“都回不去了”
“都回不去了。”
那二十歲歲的男人臉上,便第一次浮現一種孩提時纔會有的茫然無措,他閉上眼睛,喉結攢動。
垂頭立在旁邊的老奴原以爲他睜開眼時會暴戾地露出臼齒獠牙,撕碎眼前的一切。
但是趙破奴再睜開眸子時,眼眶卻有些溼潤了。
也許是這樣的溼潤,淬滅了他心頭的烈火。
趙破奴開口,嗓音是沙啞疲憊的:“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趙破奴無限倦怠地放下了衣袍,在石桌邊坐下,把臉埋進掌心。
過了很久,他才說:“幫我綁個髮帶吧。”
“這又是何必”
“我不想太孤獨。”趙破奴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沒有放下手掌,沒人瞧得見他臉上的神情,“想換身衣服覺得還有故人陪着。”金沙中文 .jszw.
“假的也好。”
趙破奴說道。
“也比沒有要好。”
趙破奴長髮束起,一繞再繞,然後他從那堆舊衣物裏,捏起一枚邊緣褪色的發扣。
他想如少年時般扣在發側,可是看着水中的倒影,他手上的動作卻又停下來了。
是左邊,還是右邊
也許太久沒有用這枚發扣了,記憶變得那樣模糊,趙破奴閉了閉眼,他說:“你記得我當年的頭髮,是怎麼梳的麼”
“老奴是您成爲大將軍後第二年,纔來這裏頭侍奉的,不知。”
趙破奴說:“可我想不起來了,我想有個人告訴我。”
”
“哪裏有這麼一個人,可以告訴我。”趙破奴喃喃,“可以告訴我,我當初是什麼模樣。”
老奴長嘆了口氣,卻說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來。
趙破奴其實心裏也知道這個老人是沒有答案可以給他的,他就疑惑地拿着那枚黑色的發扣,左邊,右邊,最終扣在了左邊。
“是這樣。”趙破奴說,“我去問問他。”
他就走到了明月殿處,來到了紅蓮池邊,王恢躺在那裏,和睡着了也沒有什麼區別。
趙破奴席地而坐,他託着腮,說:“恢哥哥,你怎麼還不醒,我都維尼那麼多魔血了。”
他看着滿池酡紅沉醉裏,那個閉目闔眸的男人,忽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於王恢,他似乎總有一腔很飽滿的情感,但那情感太雜糅了,裏頭酸甜苦辣那麼多。
他嘗不出來自己對這個人是恨多一點,還是別的感情多了一點,他實在不知道該待這個人怎麼樣。
趙破奴曾經告訴自己,留王恢在身邊,只是爲了發泄仇恨。
可是後來王恢不肯醒來,他大約自己也不清楚。
經歷的太多,最初那一點點乾淨的東西,已經徹底被淹沒了。
王恢醒着的時候,他兩人極少有心平氣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現在王恢死了,死人與活人之間,倒生出些殘忍的溫和來,趙破奴常來看望他,拎着一壺青梅醉,只是看着,話也不多。
趙破奴忽然很想跟他好好聊聊天,反正王恢已反抗不了,責罵不了,不管自己說什麼,他都得乖乖地聽着。
但是他動了動嘴皮,喉頭哽咽。
直到最後,也只說出一句。
“恢哥哥,你醒過來啊。”
那時候, 王恢閉着眼,趙破奴喚他, 他掀起了睫毛簾子。
一句話, 飄零了半生,飄到荷花池邊,終於塵埃落定。
這些年的恨也好, 愛也罷,就都散去了,就都冷透了。
直到趙破奴大婚當日,屠殺了李家幾百人口,血腥味似乎也充斥了王恢的意識,由於魔血的強烈衝擊,也刺激了王恢意識的覺醒,他醒來時,便有了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
到如今,趙破奴睜開眼睛。
他在通天塔前的花樹下睡了一宿,醒來時,整個人尚是茫然無措的,不知今夕何夕。
趙破奴只是下意識地喃喃着:“恢哥哥我錯了”
然後他纔想起來, 這一次,王恢,是真的已不在了,就連最基本的靈識也散的七零八落,又是因爲他。
他過慣了苦日子,王恢是陪他走到最後的一個人,這次他不想再當個惡人,但是王恢也看不到了。
也許是上蒼也於心不忍,又或許冥冥中自有天定,王恢早已噁心透了他,所以這輩子,他做了第一個離開的人。
趙破奴把胳膊遮住眼瞼,忍着喉頭細碎的哽咽。
他聽到遠處傳來王嬤嬤焦急的喊聲,嬤嬤在找他,嬤嬤在喊:“破奴你在哪裏破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