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未及王恢再多言，趙破奴忽然拽過王恢的手，拉着他就往正門處走。
一邊走一邊回頭對楊覓清道：“師父看你剛剛說了，我們不磨嘴皮子，我自帶恢哥哥出去，我們一定可以順利走出，若是我說謊，則是生死不怨。”
王恢道：“趙破奴你瘋了當初在桃源鎮，不過是逢場作戲，根本不會算”
“恢哥哥，這怎麼不會算。”趙破奴毅然決然，倒是很篤定，“酒也喝了，頭也磕了，上有高堂下有後土，怎麼就不算了。”
“趙破奴”
地府百年千年如一日，待得着實有些膩味，忽然見到這樣的爭執，楊覓清覺得十分好笑，坐下來託着腮倒也瞧得起勁。
地獄宮正門布着一層閃動着淡淡藍光的結界。
顯是困頓鬼魂用的。
王恢離得那結界越近，便越是不情願。那種半吊子的陰婚，怎可能會作數
但是趙破奴卻在這時靠近他，低聲與他說了句：“你我的心意定是奏效的。”
“怎麼就作效了”
“恢哥哥，相信我這件事，我心裏有數。”他趙破奴着，反手扣緊了王恢的手指，掌心裏有細汗。
“不論發生什麼，我也陪着你的。”
王恢渾身一震，睜大了鳳眼，愕然瞧着他，好像從來沒有瞧清過眼前這個人。
趙破奴衝他展顏而笑，梨渦融融：“我欠你太多太多了，這一回，不會再留你一人。”
“”王恢沉默良久，低聲道，“何必。”
“那你呢又是何必。”
王恢垂睫，而後輕輕嘆息一聲，終是不再推卻。
兩人攜手站在紫電流竄的結界當口，身後是閒坐着看熱鬧的魑魅魍魎。
“走嗎”
“走。”
兩人不知是誰先扣緊了誰的手，那麼用力，冰冷的疊着滾燙的，汗溼的裹着乾燥的，蒼白的貼着麥色的。
天火在奔騰，雷電在嘶吼。
生死結界彷彿巨大的洪流與瀑布，他們幾乎是同時邁入，電光火石撲殺而下，氣吞山河勢如破竹。
彷彿下一秒就要將這兩個膽敢踏出生死門的人撕碎，劈成片，燒成灰。
雷火爆出灼目光華，耀眼到近乎成了白色。
眼見着就要劈落在二人身上，趙破奴雖在此之前，心中想的一直都是從今往後要敬他，不可再忤逆他。
但是在這存亡未知的瞬間，他猛地扭頭，忽然就很想再看看王恢的臉。
他發現，結界形成的湍流密雨中，王恢竟也在望着自己。
王恢那雙鳳眼曾經凌厲、決絕、痛惜、憎灰黑的岩層，破土而出。
趙破奴甚至沒能來得及思考那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只覺得心是滾燙的，血是沸騰的。
就在雷鳴電閃間，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將王恢緊緊擁在懷中。
狂亂的心跳撞上顫抖的魂靈。
胸膛撞上胸膛。
他在下地獄之前，其實也並沒有過要與王恢一起死這種念頭。
但是當死劫真的降下。
他便不由多思地，將他摟在了懷裏，似乎想要將對方的血肉揉進自己的血肉裏，將他的魂靈藏進自己的魂靈裏。
王恢。
我陪着你。
我
“哎呀，沒想到還真是。”耳邊忽然傳來悠悠然的楊覓清聲響，“好了，不耍你們了。”
此時趙破奴倏忽睜眼。
那本該將他們撕碎的雷電竟不知何時化成了千朵萬朵山茶花，繞在他們身周輕舞飛揚，飄颻迴雪。
楊覓清的意識魂靈笑吟吟地站了起來，在不遠處站定，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今日倒是大飽眼福了。”
王恢：“”
趙破奴還未回神，腦袋仍是昏沉的，看看楊覓清，又扭頭去看懷裏的人。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抱着王恢實在不像話，便倉皇收了手。
王恢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他側過臉，面上不知是怎樣神情。
直到過了一會兒，整頓衣冠，一語不發地立在旁邊。
趙破奴爲了打破尷尬，擡頭問楊覓清：“怎麼，不騙你吧。”
楊覓清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天天小說 .tiantianxs.
“但是我好久見過這般熱鬧了，好罷，你們快些上陽間吧。”
趙破奴帶着王恢的魂靈回到陽間，在楊覓清渡了一命之下，使得王恢重獲新生，在王恢閉關修行三月，趙破奴一直在外整頓邊界，修復助人。
三月後，王府芳心殿：
楊覓清忽然湊近了，盯着王恢說：“小恢恢, 今天是你出關之日，你不高興呀”
“沒有。”
“那你生氣了嗎”
“沒有。”王恢道。
“到底是誰惹你不高興了呢”
王恢：“”
問嗎
問一句, 王恢心裏會痛快很多, 也許趙破奴說的根本就不是今晚一定會回來，也許他說的是今晚儘量回來。
但是楊覓清轉述的時候講錯了, 或者是楊覓清記錯了
王恢遙遙望了一眼門外，夜色濃深。
宴將散了，席將冷。
王恢出關的第一天, 趙破奴沒有趕回來。
整個王府的人都全乎了，連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見都沒有見過的人都來了, 唯獨差了他。
差了趙破奴,筵席就是殘缺的。
青梅白香雪酒，都裝不滿。
王恢閉了閉眼，忽然聽得遠處, 靠廚堂正門廳的地方，有弟子喧譁起來。
“哇呀看那是什麼”
“天上那是什麼啊”
直到越來越多的人聚了過去，屋子裏的人都聽到了, 那噼啪作響的熱鬧喧囂，那此起彼伏的春雷巨響。
衆人走出屋子，站在廚堂前的茵茵草地上仰頭看着，看那火樹銀花不夜天，星河碎成點點流螢，在空中恢宏盛開，蹁躚散落。
“開始放煙花啦”那些年輕的弟子喜笑顏開，一張張青春稚嫩的臉龐被明滅閃爍的火光照亮，眼底裏映着漫天碎星辰。
“真的好漂亮，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的花火，過年也沒瞧見過。”
王恢也慢吞吞地從堂裏踱出，他心情並不是太好。
即便楊覓清備下了如此燦爛的煙火盛會，他雖感激，卻也依舊擺脫不了心口的沉悶。
“咻”
一聲清銳的哨響穿雲透月。
王恢淡淡擡起頭，金紅色的一束流光像離弦之箭，攝入長空。
真好看。
如果是那個人也在
“怦”
一點耀眼的星芒在升到與吳鉤齊平時，轟然炸開了，千萬朵晶瑩的金輝匯聚成流，於是銀河失色，月宮無光。
煙花似萬頃江河粼粼翻波。王恢在這樣流光璀璨的熱鬧中，緩緩合上眼眸。
“趙破奴，恭迎將軍出關。”
此時有人在他身後這樣說，字字清晰，字字如針。
王恢驀地微抖，像是芒刺在背，像是炭火在喉。他的心跳失了速，血液信馬由繮，他呼吸不來，猛然回首
身後站着幾個剛從廚堂走出來的弟子，都驚訝地瞧着天穹，有人這樣念道。
漸漸的，唸的人不再是一個了。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新鮮，那些小弟子，男的女的，一個人站着的，三五成羣的，都瞧着輝煌的夜幕，念出這個句子。
趙破奴一聲聲溫柔猶如潮汐，猶如夢裏的囈語，一句句堅決猶如磐石，猶如千鈞的山嶽。
王恢猛地擡頭，夜空中花火因着靈力而流淌，閃爍着，以那樣燦爛龐大陣勢，組成這個句子。
花火凝成恐怕數百里外都能瞧見的盛大江潮，那五光十色的星辰像隔着萬嶽千山，隔着前塵往事，從未央長夜裏向他奔來。
那個人的喜悅悲傷，思念愧疚，也在這未央長夜裏向他奔來。
王恢覺得自己忽然成了海中的浮木，海水是他在地府前，趙破奴忽然抱住他時的那雙眼，溫情的，熾熱的，決絕的。
王恢無處可逃。
似乎周圍都是那個人的呢喃，那個人的歡笑，那個人的深情。
王恢不想去管那是什麼樣的深情，還是別的什麼。
但是有情就足夠了。
趙破奴還是沒有來得及，在晚宴散前回來。
哪怕披星戴月，哪怕馬不停蹄，也還是關山路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