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159章 挑動黃河天下反
    地皇三年一月初,離開馮勤的家鄉繁陽縣後,行春的隊伍向東北方行進,漸漸進入魏縣地界。

    一個看似車軲轆話的問題從第五倫口中問出:“魏縣爲何要叫魏縣?”

    聽起來是“倫何以爲倫,秀何以爲秀”一樣的廢話,但第五倫確實疑惑好久了。

    “我聽說,古時魏侯國兆隊(河東),而戰國時的魏國也將都城定在安邑,所以那一帶稱之爲西魏。”

    “可這大河之北,只屬於魏國不過百餘年,而後就歸了趙國。爲何卻設了魏郡,又有了魏縣?偉伯,你且說說。”

    馮勤倒是很清楚這些郡中掌故,立刻應道:“本地原名棘蒲縣,據說魏武侯時,曾建別都於此,築城,多有魏國公子官吏來此居住,當地遂稱之爲魏城。”

    原來,本是本地人對統治者聚居區的稱呼,可到了漢朝,重新給各郡定名時,一聽當地人“魏城”的叫法,遂命名爲魏縣,郡爲魏郡。就這樣沿用下來,戰國時本該是趙人的當地百姓,如今已以魏人自居——不過到了兩千年後,這裏劃歸了邯鄲市,又成趙地男兒了。

    魏縣就在半日路程之外,但第五倫卻不急,讓馬援帶隨行的三百流民兵在亭驛休憩,他自己則吩咐門下五吏和親衛臧怒,往東:“先帶去看看大河故道。”

    遠遠能望見猶如長城般的黃土塬出現在地平線上,馮勤年輕時來過這邊,指着它們告訴第五倫:“郡君,那便是趙垣,戰國時齊趙以鄰爲壑,便在此築河堤。”

    等近了時,第五倫登上土垣,放目望去,在依然冰封的大地上,看到了一條壯觀的蚯痕!

    它從西方逶迤而來,橫跨冀土,仿若遠古巨蛇爬行留下的痕跡,但地勢卻反高出周邊許多。

    這便是黃河故道,由於多泥沙、渾濁的河水在齊、趙大堤的夾峙下流動,塑造出了一條真正的懸河,河牀高高在上,殘堤更高。

    崗上的寬闊凹槽裏,殘存着一些凍住的沼澤和水窪,春天的時候,這裏應該滋長着半浸半露的簇簇叢叢,還有大片的荒沙崗子,間錯着樹林和灌叢。

    偶爾還能看到地上有密密麻麻堆積的魚骨蚌殼,白森森的,像是巨獸死去留下的骨駭。

    天下有成千上萬條河流,唯黃河脾性格外暴躁,自春秋時起,她曾在這條故道奔騰了六百年,但就在始建國三年(公元11),卻又暴躁地拂袖而去。

    第五倫在將馮勤叫上堤來,問他道:“當年河水決口的時候,偉伯多大?”

    “十三四歲。”馮勤比第五倫大幾歲。

    “還記得當時情形麼?”

    當然記得。

    馮勤一閉眼,就能想起那年秋天,整個魏成郡喫都喫不完的魚肉腥味。

    當時他還是個孩子,在家中讀書,忽然被鄰家孩子興奮地跑來,說河水乾了,大家都在撿魚。

    孩子們立刻往一天路程外的大河趕,抵達後上去一看,果然昔日浩浩湯湯寬達數裏的大河,居然在本該是豐沛的季節乾涸!

    那些水窪裏滿是垂死掙扎的魚,一條擠着一條,魏地人的年輕人像是瘋了一樣下去撿。

    但與年輕人的興奮不同,在老一輩的臉上,馮勤只看到了驚愕、畏懼和絕望。甚至有七八十歲的老人一屁股坐在土堤上,像失去母親的孩子般痛哭流涕。

    “萬事休矣。”他們是這樣對天哭嚎的,那時候馮勤還不明白。

    因爲黃河是在治亭郡濮陽附近決口的,魏郡運氣極好,不在黃泛區,躲過了大水滅門的慘劇。可東南方的兗州、青州就慘了,黃河一旦失控,就跟脫繮的野馬般到處亂流,尋找新的河道,導致十幾個郡遭災,無數人失去家園,百姓流離失所。

    鄰居們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而魏成郡的受災是持久而緩慢的,黃河離開故道後,魏成的氣候就越來越怪。雨雪不再按節氣來,莊稼也不好種了,剛開始覺得這條惡河遷移是好事的魏地年輕人,在被生活毒打後,開始思念她。

    因爲那是王莽當上皇帝后第三年發生的事,漸漸就有人說,這是上天給亂臣賊子的警告,開始有人流傳翟義還沒死,有人說成帝子劉子輿還活着,”思漢“的潮流,便是從那一年開始的。

    馮勤也問了第五倫一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大尹在朝中,可知皇帝當年,爲何不遣人來使大河歸於故道?”

    第五倫還真知道一點,因爲他的老朋友桓譚,在大河決口時正好擔任大司空掾,分管此事。

    桓譚還奉命替王莽主持水利專家們的工作會議,做了記載,聽說第五倫要來魏成郡,便將那份文書交給他看,第五倫觀後,頗有裨益。

    第五倫是想引馮勤爲親信的,既然這悶葫蘆難得主動開口一次,當然要把握,遂道:“當初皇帝徵求能治河的人才以百計,各人的主張並不相同。”

    “長水校尉等人以爲,大河潰決的地點,經常在治亭、壽良(東郡)、河平(平原郡),那一帶地勢低下,土質鬆軟。按照禹貢所載,古時這一帶本就無人居住,專用來給大水傾泄。不如遷徙民衆,將三郡騰空,不再興建官亭、民居。”

    好傢伙,直接空出三個郡的地方給大河泄洪,要知道,這三郡都是富庶之地,人口加起來足有兩百多萬啊,怎麼遷?遷到哪?妥妥的投降主義,真給大禹丟人。

    而另一個御史,則完全與之相反,提出了一個宏偉的藍圖:“臣觀《禹貢》有‘九河既道’之言,大禹治水靠的便是九河疏導,皆在冀州,吾等應大略在河北挖掘,即便不能鑿出九條河流,只要能開鑿四五條,應該也有裨益。”

    硬生生挖九條河道,秦皇漢武恐怕都沒這本事,更不靠譜。

    討論來討論去,倒是隻把造成黃河決口的元兇是“河水重濁,號爲一石水而六鬥泥”搞清楚了,第五倫去過大河上游的新秦中,河水清澈無比。

    而在中游的關中一帶就不同了,生態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口破壞,水土流失加劇,使得河水越發渾濁。雨季很容易潰決,不得不加高堤防,以致高出平地,就像築牆而儲水,一旦決口,不堪設想。

    漢武時河水一決,而今再決,王莽朝廷裏的士大夫們不明治水之法,復古居然復到這上面來了,出的主意就沒一個靠譜的。

    至於桓譚,也是門外漢啊,他只建議應該效仿漢武時,加以主動治理:“漢武時發卒萬人築塞,下令以薪柴及所伐淇園竹所製成的楗堵塞決口,成功讓大河離開瓠子,歸於故道。”

    “本朝若能效仿,計劃既定而後實施,費用不過數萬萬,卻能馴服大河,且可使下游流民有事做有飯喫,不至於走投無路做了盜賊。如此,上可以承禹業,下可以除民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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