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常安的第五倫,則剛剛給士卒分發軍餉金餅,並完成了公審民賊的事宜,還在翹首東望曰:“秀兒何在?”
雖然第五倫此時尚不知東方勝負已定,但在“定軍心、順民意”這兩樁大事完成後,他睡得比前兩夜好了許多。
六月初三,第五倫起牀後,第一件事就是離開軍營,去常安城中,拜會一個人。
當然不是定安館的黃皇室主王嬿,她在第五倫準備造訪的人中,得往極後面排,若王嬿是正兒八經的“前朝太后”,那身份還比較特殊,但前前朝太后嘛……就只剩下尷尬了。
第五倫最先拜訪的是,乃是替他將幾十萬枚金餅妥善看管的故共工,宋弘。
纔來到尚冠裏的宋府門前,宋弘沒有出迎,出來的是其妻子,雖然不可以相貌品評人物,但宋妻確實有些醜。據第五倫所知,宋弘家也是關中士族豪門,三代人都是少府,肥差啊!身爲二千石、州牧,家有醜妻確實是咄咄怪事。
但宋妻也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引第五倫及其隨從入內後,就見到宋弘一身素稿坐在院中。
“宋君這是……在爲新室戴孝?”
宋弘搖頭:“這是我自己的喪服。”
他看向第五倫:“將軍此來,是欲將我,也當做民賊審訊麼?”m.
“宋君對我誤會很深啊。”
第五倫道:“前幾日大軍初入城中,號令不明,有人竟衝撞尚冠裏,驚擾到了宋君,此乃第五倫之過也,但請宋君放心,違背約法的數百人,皆已斬殺!頭懸於闕上及轅門,以儆效尤,一同被殺的,還有上千名趁亂施暴的新兵、輕俠,城中秩序爲之一肅。”
這是實話,宋弘無法否認,第五倫以下克上,大軍入城,居然沒大肆燒殺搶掠,這軍紀可比新朝王師好了許多。
“至於昨日公審的民賊。”第五倫笑道:“每人都有殘民大罪,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彼輩生前,宋君平素就不屑與之爲伍,難道在他們死後,就願意自降身份,與之同席麼?”
宋弘緘默不言,若非殺他們的是第五倫這叛軍頭領,他也會去圍觀並拍手稱快。
第五倫對宋弘作揖:“倫今日此來,是想請宋君,救一救常安人!”
宋弘只埋頭道:“常安自有安民大將軍來救,怎輪得到我這罪人?”
第五倫嘆息道:“宋君,從我舉義於鴻門,王莽下令常安戒嚴開始,東西市的米坊,已經斷供十天了!”
“人不喫飯,能撐幾天?”
宋弘終於將頭擡起來。
第五倫道:“禁令已經解除,但關中如今兵荒馬亂,糧食運不進來,米價每石快到萬錢了!家中有存糧的還好,若是沒有,已經飢腸轆轆,就差鋌而走險了。”
宋弘冷笑:“如此種種,究其根源,難道不是將軍給關中帶來兵災麼?“
第五倫搖頭:“新室建立十餘年,糧食從數百錢一石漲到千錢一石,非我之過,關東已亂,宋君以爲,就算沒有我,戰火就不會燒到關中來?”
宋弘默然,而關中糧食之所以會這麼貴,因爲供不應求。
加上流動人口、駐紮的南北軍兵卒,總計約爲三十多萬,放在後世可能不多,但在這時代,卻意味着要以低下的生產力,供應三十萬不種田的工商士吏兵,一個郡收上來的租子夠麼?十個郡都不夠!
哪朝哪代都一樣,京師一城的繁華,是以周邊郡縣源源不斷輸血維持的。
關中雖自古以來有“天府”的美譽,但到漢武帝時人口爆炸,所產的糧食已經不能滿足需用,不得不考慮從關東水路調運一批糧食供養首都長安,遂疏通渭水渠道,在水路東端的華陰縣建立“京師倉”,功能是轉運糧食。
而轉運的一船船糧食,則運到常安,存在宮室附近的“太倉”裏,王莽設立五均官來平抑糧價。
宋弘聽後道:“太倉不歸共工府管,將軍找錯人了。”
“沒錯,歸納言管。”
“我軍已經接收太倉,如今尚有糧食數十萬石。”
第五倫記得,當士卒打開太倉門進去的時候,當真是驚呆了,外面的百姓卻在喫狗彘食,流民餓死無數,皇宮裏糧食堆積如山。這讓多是流民佃農出身的兵卒頗爲憤怒,又雙叒叕吊死了幾個太倉糧官。
但那些太倉官員確實是冤枉,京師糧食儲備,主要是供應皇宮、軍隊——比如第五倫的幾萬南征大軍,百姓生計都得靠後。
第五倫笑道:“我軍糧食在新豐尚有數萬石,足夠食用。故而,我欲出太倉糧二十萬石,讓常安人不至於餓着。我麾下安集掾任伯卿,管四萬人的軍糧尚可,但若是加上城外士卒、流民家眷,常安周邊一共四十萬人……”
他看向宋弘:“卻需要一位熟悉常安里閭,管過錢糧的大吏協助。”
宋弘知道第五倫今日所來何事了。
“將軍擡愛了。”宋弘對第五倫不似前幾天那樣張口閉口叛逆,只婉拒道:“我已爲新帝看了十年內庫,如今無事一身輕,不打算替人賣糧。”
“賣糧?”
第五倫哈哈大笑道:“宋君誤會了,非糶也,是發糧!我願稱之爲……救濟糧!”
宋弘確實麼想到,本以爲第五倫要藉機斂財,豈料他卻說自己打算做好事。
其實王莽也幹過類似的事,去年流民入關者數十萬人,王莽遂置養贍官稟食之,就由那個被第五倫梟首祭旗的中黃門王業主持,結果使者和常安官吏勾結,一層層揩油,導致發到饑民手中的食物寥寥無幾,最後不得不煮草木爲酪。
“而王業則端着肉羹去給王莽看,告訴他,‘居民食鹹如此’。”
第五倫說起王莽這堪比“何不食肉糜”的糊塗事來,又朝宋弘道:“如今由我來做此事,但經手之人,仍是王莽時的官吏,不可能忽然由濁變清。”
“雖然可以讓我軍士卒將刀架在小吏脖子上威逼,但仍需正直之人主持。宋君素來愛民,又通曉錢糧,共工府竟是新室最清廉的官署,堪當此任,宋君想必不希望看到,饑民餓死十之四五的事,再度重演罷?”
這一年半載以來持續上演路有餓殍的慘劇,確實非宋弘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