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375章 樂土
    四月中旬,豫州沛郡,淮北蘄縣大澤鄉,天空雲層密佈,壓得很低,讓人喘不過氣來。

    秦末時,此處響起了陳勝吳廣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如今,另一羣窮苦出身的人卻對侯王地位毫無興趣,只想用他們的鋤頭,從地裏刨出糧食來。

    在赤眉軍長達半年的佔領日子裏,沛郡大姓已經全滅,蘄縣第一大姓趙氏也不能倖存。趙家的兩個兒子也跑到了民間,能搶的東西早搶光了。

    可如今赤眉卻又去而復返,只因一個當地傳言。

    “趙氏家主做過王莽的田禾將軍,專門負責屯田事宜,糧食一車一車往家裏拉,聽說塢堡底下挖了大窖,深數十丈,屯儲着幾千石糧食!”

    淮北大飢,春天種下去的粟還只是青苗,陳糧卻已吃盡。爲了搜糧,留在沛地的赤眉軍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恨不得地皮都刮一層。這傳言聽着荒謬,但赤眉從事劉俠卿信以爲真,帶着手下人回到殘破的趙氏塢堡。

    而劉盆子等人,則蹲在塢堡外,給架好的竈添柴火,從事說了,挖到糧食後立刻下米煮粥,有的人再不喫糧,恐怕撐不下去了。

    拿棍子搗地,拿斧頭砸牆,餓極的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最後隨着一聲驚喜的呼喊,還當真找到了一個窖!

    可等他們激動地進去一看,卻發現所藏多是絲帛漆器,糧食?一粒都沒有!

    絲帛精美,但饑荒年裏,這些東西有何用?劉俠卿氣得將它們投入火中,當秸稈燒。

    “挖!繼續挖!”

    劉俠卿不甘心,讓人在院子裏撬開地磚,刨了十幾個坑,連豬圈都挖空了,也沒找出一點糧食來,衆人白乾一天,只累得坐在地上,氣氛低落極了。

    多少赤眉老弱婦孺在塢堡外眼巴巴地等着,他們的臉乾乾的,眼睛塌成兩個洞洞,臉腮也陷成兩個坑坑,肉皮像是一張白紙,貼在骨頭上。能喫的糧食多給去西邊打仗的青壯帶走了,這個月,衆人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眼巴巴地等着喝粥,不想卻是一場空。

    “將人帶上來!”

    劉俠卿氣急敗壞了,讓人把一個五花大綁的半大孩子推上前來,綁在柱子上,揚手就打!

    此人是趙家的次子,名爲趙禮,年紀和劉盆子差不多,也面黃肌瘦,看上去病懨懨的。

    “糧呢!?”

    “我不知道,不知,沒糧了。”趙禮很害怕,而劉俠卿看着外頭飢餓的衆人,已經失去了耐心。

    “不說,那就烹了你!”

    劉盆子目瞪口呆,卻被劉俠卿踢了一腳:“去添火!”

    塢堡外一早就架好竈,放着巨大粗陋的陶鬲,鬲中盡是沸騰的水,烘得劉盆子臉頰發燙。

    劉俠卿只是以此嚇唬趙禮,要他交待糧食在哪,但不少赤眉一聽,當真來了精神,甚至舔了舔龜裂的嘴脣。

    “將軍饒命。”

    說話的不是趙禮,聲音在人羣外響起,一位衣衫襤褸的男子主動走了進來,卻是一直逃在民間的趙氏長子,趙孝,字常平。

    他本與弟藏匿於澤中,前日外出找食,回到藏身處才發現弟弟被抓了,遂蓬頭垢面裝作乞丐來打探消息,不想在自家的殘垣斷壁看到了這樣一幕。

    “趙家子,尋了你許久,總算露面了。”

    劉俠卿揪起趙孝,噼啪打了兩巴掌,下手極重,扇出了鼻血,又握着刀削靠近他的眼睛:“說,汝家糧藏在何處?”

    “沒有餘糧了。”趙孝憤懣地擡頭:“去年就有饑荒,吾父已逝於成昌,我便將糧食分予縣中饑民,剩下的被將軍等帶走,一粒都不剩。”

    “原本指望種點宿麥,但……”

    但冬天時赤眉殺到,淮北大亂,誰還有心思種地,加上一冬天沒下雪,導致本就不多的麥子地幾乎絕收,如今稀稀拉拉,哪怕再過兩月,收成還不抵種子。

    “你這豎子,還欲嘴硬!”

    劉俠卿大怒:“將趙禮烹了!”

    “勿食吾弟!”

    趙孝以爲赤眉飢不擇食,遂死死抱着劉俠卿的腿道:“吾弟有病,且身體也很瘦弱,他的肉一定不好喫,若要喫,便喫我!”

    趙孝滿臉是淚,露出了自己的胳膊道:“我身體健壯,沒有病,一定比吾弟好喫。”

    劉俠卿等人一下子都愣住了,沒想到天下還有這樣甘願送死的人,相互震驚地對視着。

    “勿食吾兄!”

    趙禮卻也哭嚎起來:“不慎被捉來的是我,被汝等喫掉,乃是命中註定,可兄長有何罪過?”

    一時間,兄弟竟相擁在一起,互勸對方要讓自己去死,情急之下已是泣不成聲。

    這一幕看得赤眉心裏很不是滋味,而桓譚也乘機進來規勸。

    “如此孝悌之人,從事難道當真要殺了他們?”

    劉俠卿知道,趙家是當真沒有餘糧了,被桓譚一勸,只悻悻作罷,將兄弟二人打入隨軍俘虜營,與桓譚、劉盆子等一起幹粗活,還罵罵咧咧給自己找臺階下。

    “嚇唬汝等罷了。”

    “樊巨人有言,赤眉就算餓死,也不人食人!”

    ……

    可人間慘劇究竟會不會發生,不由任何人說了算。

    留在沛地的赤眉還剩下十幾萬,多是老弱婦孺,糧食已盡,連粥都沒得了。

    於是桓譚、劉盆子和趙孝這些昔日的人上人,就只能跟着赤眉喫糠,把陳年的谷衣烤熟,舂細了,再把葛根挖出來剁碎磨成面,攙和着打糊糊喝——得大口喝,有些植物根莖很苦,小口根本咽不下去。

    也有人去剝榆樹皮,好似在剝富人的衣裳,切成碎疙瘩,烘乾,再磨成面煮湯。那湯好喝得很,粘乎乎的,放涼了吸着喝,一碗湯一口就喝下去了。

    劉盆子學會了挖野菜、拾地軟,虧得是夏天,只要下一場雨,山坡上就全是綠油油的植物,會識種類的人能從一堆雜草裏準確找到能下肚的,但劉盆子等人不懂,就只能跟割牛草一樣亂挖——牛全沒了,要麼殺了喫肉,要麼載着輜重隨赤眉主力西征。

    挖野菜的人很多,有的人餓到掐下野菜就往嘴裏塞,嚼得牙都綠了。劉盆子覺得,他們就像趕到綠草地上搶青的牛羊羣,只剩下喫的本能。

    亦不乏誤食毒草斃命的,劉盆子和趙家兄弟去收過屍,他發現這些人死時並不猙獰,總是笑着的,後來他才明白,此時死去反而是幸運,便不用再經歷更痛苦的飢腸轆轆。

    等野菜也被啃食殆盡,新的來不及長出來,林子裏的樹皮也被剝光時,更瘋狂的事開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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