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是它,也經不住一次次戰爭的剝蝕,如今更加支離破損,尤其是背面,上頭卡在甲縫裏的箭羽,已經多到沒法一根根拔除的程度,索性直接卸掉。
硬殼剝離,甲中的兩層絲綢衣擋住了那些僥倖透甲而入的弩矢,細密的皮肉傷到處都是,染得白綢鮮血淋漓。
等它們也被剝去後,只剩下黝黑而寬廣的脊背,傷痕累累,從還做樵夫時挨的貴人鞭打,直到歷次戰爭中的傷痛,都在上面留下了印記——但不論是多重的傷,都沒能打斷他的脊樑!
樊崇就這樣露着背,蹲坐在一塊石頭上,這是小民的粗鄙習慣,喫飯、曬太陽、閒聊,都是這姿勢,而不喜跪坐。手下親衛則用燒得滾燙的刀尖,來灼燒背上的爛皮肉。
每一次背後滋滋作響,樊崇就皺一下眉,但仍一聲不吭,只是低下頭,看着那隻只剩下一半身子,卻仍在石上掙扎的紅螞蟻。
世事難料,樊崇前腳剛破了馬援的不敗記錄,後腳屢戰屢勝的他就遭逢敗績,與赤眉的盲動亂打不同,魏軍各部的反應太快了,赤眉襲擊何處,那裏就會立刻得到預備隊的支援,這就像一個空有拳腳力氣卻頗爲笨重的人,與一個手腳敏捷是你數倍的人搏鬥。
魏軍不但反應速度快,還配合得當,秩序、耐力好於赤眉,當赤眉軍那三板斧衝擊沒有效果後,失敗便是註定的。誰讓他們遇上了這樣的敵人呢?相比於新軍、綠林、梁漢,第五倫親帥的魏軍儼然成了“天下強兵”,這場仗,從敖倉到濮水再到煮棗,赤眉輸得並不冤枉。
天色將黑,各部已經混亂不堪,唯一能保持建制的,僅有樊崇的親衛。
“大公,就連親衛,也只剩下一半了。”三老稍稍清點人數後,向樊崇稟報結果,在鏖戰中,許多親衛沒了蹤跡,其中便有小季。
“只望他們是撤退中走散。”樊崇期盼自己的親衛們逃出生天,赤眉是敗了,但孩子們還年輕,十多歲的年紀啊,他本想帶着他們走向“樂土”,誰料卻是死亡。
“大公,現在怎麼辦?”不斷有人拋出這個問題,因爲赤眉已進退維谷。
樊崇卻再度緘默了,每逢赤眉面臨岔路口時,就會有類似的問題擺到他面前。
當他們在故鄉琅琊城陽待不下去時,何去何從?當他們在東泰山小有成就,受到新朝招撫時,要不要歸順?當成昌大戰後,赤眉成爲天下焦點時,是往西爭天下,還是往東回老家?
樊崇做了一次次抉擇,有時他讓赤眉更加壯大,有時也讓赤眉誤入歧途,白白浪費時間,錯過了時局。
畢竟他樊崇,只是個大字不識的樵夫,不懂天下大勢,不明白身處怎樣的變局。樊崇只能拎着手裏的斧頭,對着面前的迷霧亂劈,按照本能尋找前行之路,也曾想過讓位,但除了他,誰還能將赤眉攏在一塊?換了人,苦苦堅持的“公平”是否會一夜崩塌?
“是等待徐公來救援,還是乘夜突圍?”三老、從事們卻不放過樊崇,繼續追問,迫切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按理說,徐宣今天就應該抵達戰場,也不知那邊發生了何事,枯等下去毫無意義。
但魏軍人數尚未多到“十則圍之”的程度,入夜後騎兵效用大減,終歸是有機會讓泰半之衆逃出去的。
過去面臨困境時,樊崇就一個字“打”!沒有什麼麻煩是一場勝仗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場。
可今日,在三老、從事們你一言我一語爭論突圍事項時,樊崇卻沒有參與,只想到了更遠的事:突圍不難,但之後呢?最有希望的,便是向東,朝青州進軍,而兗州豫州,恐怕將被魏軍接管,樊崇授意田翁在南陽、汝南所作的改變,也將毀於一旦。
去青州也罷,往徐州也好,不過是重複過去七年的流寇生活,爲第五倫做前驅罷了!
耳畔嗡嗡作響,樊崇感到了無窮無盡的睏意,真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這是理想幻滅後的疲勞,樊崇能感到,樂土曾經那麼近,可如今,卻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他就像那副支離破碎的環鎖鎧,已經經歷了太多征戰,再也打不動了。
但就在這時,卻聽到了一陣陣的喧譁。
三老、從事們停止了討論,而在包圍圈內相互倚靠,神色頹唐的赤眉戰士們,也紛紛站起身來,看向外面。
那是萬千魏軍,在他們皇帝的命令下,在朝赤眉軍喊話。
只是簡單重複的幾個字,卻讓赤眉軍又悲又憤。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聽清楚魏軍兗州兵的喊話後,一位赤眉從事最先義憤填膺:“赤眉要是怕死,就不會起來反新了。”
衆人紛紛附和,倒是底層的赤眉戰士,在聽聞魏軍此言後,陷入了一陣緘默,而後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開始斷斷續續唱起一首歌謠。
那是他們耳熟能詳的故鄉之歌,慢慢地百人、千人、萬人都加入了嘈雜的合唱。
哪怕一度迷茫的樊崇,也跟着一起哼唱,將那隻垂死掙扎的紅螞蟻捏在手中,然後緩緩站立,挺直了脊樑!
不就是一死麼!他們終究沒有苟且偷生,就算敗了,也是死在了去往樂土的路上!
“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歌聲從包圍圈中傳到了外頭,聽得第五倫身邊諸將校面面相覷。
“是蒿里。”
他們當然清楚這是什麼,此乃兩百多年前,第五倫老祖宗田橫死後,他的門客爲哀悼他而作了輓歌《薤露》《蒿里》,其中以《蒿里》在老田家的故鄉齊地最爲流行,常用在庶人葬禮上,是個人就會哼唱。
第五倫聽罷也心緒複雜:“聽說五百壯士聽聞齊壯武王薨後,唱着蒿里之歌,蹈海而死,寧死而不降於漢。”
“今日赤眉再唱此歌,亦是此意麼?”
左丞相耿純對第五倫招撫赤眉一直持有不同看法,在河北時不敢反對,如今遂趁機道:“陛下,赤眉雖然大敗被困,卻人人皆有死志,絕不可能投降。這也難怪,這批被困之賊,多是樊崇嫡系,桀驁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