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514章 鐐銬
    他沒有完全倒下,在魏軍吹響進攻號角時,樊崇硬撐着身子站立,重新拎起斧頭,用本能去戰鬥,在血與火中搏殺。

    他不記得自己殺死了幾個魏兵,十個?二十個?而年輕的親衛和兄弟姊妹們,就在身邊一個接一個倒下,連斧頭也脫手遺失離他而去,直到最後,樊崇被從馬上揮來的鈍器重新擊倒,隨着身邊一聲聲嘶喊,不省人事。

    等再度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先前的一切廝殺彷彿都是一場漫長的夢,只有身上傷口痛感是真實的。

    但它們都被妥善處理過,樊崇嗅了嗅,只覺周身都有一股酒味,摸索中,他發現乾淨的布帶裹滿他的背部、胳膊乃至於額頭,外面套着一件赤色的赭衣,這是刑徒的衣着——隨着眼睛適應,樊崇已經能看清周邊情形了。

    而他的雙腳、雙手,更被冰冷的鐐銬鎖住,周圍除了禦寒的被褥外,就只有一隻裝糞便的提桶。

    擡起頭,容納他的“居所“,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囚籠,用最堅硬的木料打造,欄杆很密集。樊崇試了試,掰不斷,連胳膊都沒法完全伸出,而在他努力嘗試的時候,隨着一陣嘈雜的腳步,牢房外門被推開,光線照射進來。

    樊崇擡起一隻胳膊遮臉,手腕上的鐵銬叮噹作響,緊接着房門再度關閉,牢房周邊的火燭被點亮,讓樊崇看清來者模樣。

    一個個子偏矮的青年,穿着一身常服,幾個介甲掛刀的郎衛對他畢恭畢敬,將一個胡凳放置在牢籠正面,這小個子遂胡坐於上,開口解答了樊崇眼中的疑問。

    “這是煮棗城。”

    “樊巨人,赤眉軍徹底敗了,有親衛攙着你想要突圍,被我軍攔住。”

    這是顯而易見的廢話,樊崇已爲階下囚,他只敵視地看着面前這人,那些郎衛則趾高氣揚地呼喝道:“賊寇樊崇,還不拜見皇帝陛下!”

    “汝便是第五倫?”樊崇揉了揉眼睛打量與自己交兵的敵人,然後着舉起小拇指,輕蔑地說道:“人皆言,皇帝頂天立地,身高丈餘,可我見過的皇帝,不管老的那位,還是年輕的這個,都是矮子!”

    第五倫七尺三寸的身材與王莽相仿,老頭子年紀大佝僂後就更矮了,相比於八尺有餘的山東大漢樊崇,確實沒啥優勢。

    郎衛們義憤填膺,第五倫卻也不惱,笑道:“樊巨人就只能逞口舌之利麼?勝負已分,戰場上誰高誰低自不必言,可勿要忘了,如今是予在坐上,你卻在階下站着。”

    “至少沒跪下!”樊崇罵道:“赤眉戰士當站着死,休想讓我像城頭子路、董憲那般投降。”

    第五倫啞然失笑:“予爲何要招降你。”

    爲什麼?當然是爲了利用赤眉軍!樊崇認爲,第五倫和那“田翁”都是如此,他們知道赤眉的強大,想使赤眉爲其所用——樊崇現在還在被欺騙的氣頭上,根本沒法冷靜下來。

    第五倫招降董憲,是想讓赤眉自相殘殺;收攏城頭子路,名義上是要治黃河,其實是要讓他們投入無盡的勞苦中;至於樊崇的麾下,或許就是第五倫揮向青州、徐州的利刃!

    而想讓赤眉戰士聽話,自然首先要降服樊崇。

    第五倫卻搖頭:“樊巨人,還是將自己,將赤眉軍,看得太重要了。”

    “治河,自有城頭子路替予招撫冀州、青州銅馬赤眉殘部,以黃泛區之民治河,爲了拯救故土,尚有幾分自願。但汝麾下的赤眉軍,早就拋棄了家鄉,爲禍八千里,又豈會爲他人之鄉而賣力?”

    “如今豫州、兗州殘破,白骨露野,千里無人。予確實打算在當地興民屯,但赤眉主力早已不事生產多年,還能安下心來種地?招撫當地流民返鄉豈不更佳?”

    “就算往後要揮師向青州、徐州,一統天下,赤眉軍我卻信不過,汝等連做填溝壑者的資格,都沒有!”

    “更何況……”

    第五倫告訴了樊崇實話:“樊巨人確實在赤眉中威望極高,但眼下,該降的人,早已放下兵刃,至於那些與汝一般,誓死不降者……”

    第五倫輕輕做了個揮刀的姿勢:“應已處置得差不多了。”

    原來,前日的鏖戰中,樊崇嫡系的二三萬人,雖然被“田翁就是王莽”的傳言弄得心緒大亂,但多年來的桀驁不馴,讓他們中不少人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但戰爭造成的死傷雖大,終究還是比不過戰後單方面的有序屠殺。

    旱澤中,不願投降的赤眉軍被驅趕到一起,在魏軍機械般的弩機發射、戈矛揮舞下被成羣屠戮。

    而那些戰中被俘虜後,押解過程中仍設法逃走的,也被失去耐心的校尉下令,成批攆到坑中,掘土而埋。

    他們,是赤眉的血肉。

    至於三老、從事,只要不是跪舔投降的,更是不論賢愚善惡,統統被處決。

    他們,是赤眉的筋骨。

    這次河濟決戰,交戰中斬獲了多少人?區區八千;最後成批處死了多少人?一萬?兩萬?反正比董宣在定陶淹死的多。

    動手的主要是馬援麾下的豫州、兗州兵,他們多是避赤眉禍患西逃的百姓、流民,希望能趕走赤眉,迴歸故里。這次大戰又被困數日,同鄉袍澤爲赤眉所俘後,樊崇亦是下令屠之,戳在木棍上激將引誘。

    魏軍士卒們,就沒資格爲袍澤鄉黨報仇?

    這次,連敖倉大戰以來,總是對赤眉網開一面的馬援,都沒有加以制止,只是緘默地看着這一切發生。

    和後世的革命戰爭截然不同,古代的內戰,也別談誰無辜、誰正義,殺人者同時也是被殺者,雙方都在這場大戰裏流了太多血,仇恨的鏈條綿延不斷,一笑泯恩仇,絕不可能。

    樊崇只怔怔地聽着,這麼多年來,隨他奮戰的一張張面孔依次在眼前浮現,最終都變成了原野上,被烏鴉啄食的死屍!

    重傷未愈的樊崇,忽然衝到牢籠前,右手瘋狂地往前伸,然後是左手,他想要抓住第五倫,將他捏死,撕碎!

    他起兵的時候,失去妻兒的時候,最恨的皇帝當然是王莽,在夢裏將其殺了三四遍,得知自己繞了一大圈,竟又被這老皇帝所利用時,愛之深恨之切,樊崇的牙更癢了。

    可現在,樊崇最恨的人,變成了第五倫!他怒髮衝冠,口中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

    殺了他,要殺一千遍纔夠!

    然而第五倫,卻依然胡坐在凳子上,就這樣一動不動,直面樊崇的狂怒。

    樊崇終究是被困於囚籠之中,又受了傷,幾天沒喫過飯,他最後沒了力氣,只能握着囚欄,努力撐着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癱坐跪在地上,只瞠目死死看着第五倫,最後將自己刻骨銘心的仇恨,化作一口血痰吐出,但依然沒噴到第五倫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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