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620章 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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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欲改孔廟爲‘文廟’,於五都修建,使世人沾染先賢之風,其中有配享者五人,但自孔子以來,儒門後學多如繁星,究竟誰纔有資格就近拱衛‘北辰’,則言人人殊,今日便邀約諸儒名士匯聚曲阜,共議此事!”

    隨着第五倫開篇立義的詔令,這足以與南方劉秀“青龍殿會議”相提並論的曲阜之會,正式召開,皇帝充分發揮了民主作風,讓羣儒“暢所欲言”,只劃定了三個標準。

    “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第五倫滿面春風地對衆人說道:“在予看來,立德謂創制垂法,博施濟衆;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諸君都仔細想想,孔子後學,都有誰人符合這三點?”

    一時間半天沒人吭聲,畢竟有骨氣的儒生,早在王莽時就跑光了,那些聰明膽大的,也早就玩弄讖緯等事做了高官,大廈傾倒時死於亂軍,給王莽陪葬了,還剩下都是垂垂老矣,暮氣沉沉之輩,剛被第五倫的《禁絕圖讖詔》嚇到,哪還敢冒頭啊。

    更何況,稍稍還機敏點的,都清楚皇帝搞這“五人配享”圖的是什麼……他們就算想推舉自家門派祖師爺,也得往後靠。

    眼看堂上鴉雀無聲,期盼百花齊放的第五倫搖搖頭:“既然如此,那便由予起個頭,提名一人……”

    來了!羣儒心裏都暗暗嘀咕,覺得必是那一位莫屬,豈料第五倫卻笑道:“便是亞聖,顏淵!”

    一時間,滿場文臣儒生皆暗自愕然,要知道,就在不久前,顏氏家主才因爲亂談讖緯,被第五倫狠狠責罰。

    這年頭亞聖桂冠不屬於孟子,反倒戴在顏回頭上,在魯地,但凡祭祀孔子,配享者只有顏淵一人。這件事其實挺奇怪的,當然,顏回是孔子最喜歡的學生,以他的聰慧,若是能多活幾十年,或許真能開宗立派,但他二十九就沒了,甚至沒留下多少事蹟。

    孔子以德行、言語、文學三個科目評價學生,德行以顏回爲首,但那只是私人小德,與第五倫要求的“創制垂法,博施濟衆”不沾邊,至於功、言兩點,顏淵不仕,未有著述,一樣不佔。而戰國的“顏氏之儒”雖與顏回有點關係,但早已消亡。

    所以衆人都覺得,第五倫八成會找茬,正式廢掉顏淵“亞聖”的地位,好給他老師揚子云騰個配享位置呢!

    但萬萬沒想到,皇帝居然如此“寬容大量”。

    一時間羣儒默然,那幾個準備爲顏淵抗爭的老實人,更是結舌。

    倒是王隆清楚,第五倫爲何不對看似好欺負的顏淵動手。

    想當年他在揚雄門下求學時,也曾奇怪顏淵爲何如此受人推崇,遂向揚雄求問——當時第五倫就在一旁。

    只記得那會揚雄是如此回答的:“孔子聞孺子唱滄浪歌,有感而發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一般儒者,都需在清水濁水中抉擇,但顏回不用,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顏回自己,就是一眼清泉啊!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己!”

    王隆依然記得老師當時的神情,他摸着瘸腿,擡起頭,露出了憧憬的神色。

    此言一語道破了顏淵受人推崇的原因,生而爲人,步入渾濁世道,誰不會沾上些污點呢?哪怕是孔子,一生奔波流亡,甚至爲了做事,應陽虎之邀、見南子,等到漢新易代,一度秉承理想的王莽、劉歆漸漸臭不可聞,揚雄也捲了進去,哪怕欲置身事外的桓譚,歷仕三朝後,都少不了一個“三氏家臣”的諷刺。

    唯獨顏淵沒有,也不可能有了,因爲他早早離開人世,只在《論語》裏留下了一個完美的背影。他已經被命運定格,再也沒有人可以玷污他的清白——除了那些對顏淵事蹟胡編亂造的讖緯家。

    如此一來,顏淵遂成了歷代儒者精神、人格上的標杆,立在那,加上英年早逝的同情分,第五倫要真因爲顏氏的關係動了顏淵,將他踢出配享,那纔是犯糊塗呢!

    果然,第五倫選定顏淵後,堂上皆大歡喜,羣臣諸如反應過來後,齊聲道:“陛下聖明,顏子德蹈高蹤,足當配享!”

    他們心中的石頭悄然落地,看來第五倫開這次大會,不止是出於私心,其公正與權威,是可以信任的。

    靠了這個好開頭,衆人的議論這才漸漸步入正軌。

    第二位得居配享地位的,同樣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將儒學真正發揚光大的曾子,這一位在立德、立功上倒不算顯著,但在“立言”上卻十分突出,作了《大學》,據說《論語》就是以他爲主編撰的,而對當世影響絕無僅有的《孝經》,也出於曾子之手,大魏畢竟也“以孝治天下”嘛,曾子入選在情理之中。

    顏、曾之後,衆人還是傾向於繼續在孔門十哲中選,亦或是孔子的孫兒、曾子的徒弟子思。然而替第五倫主持會議的太常王隆,卻直接跳過了他們,定了一個衆人萬萬沒想到的人。

    “臣以爲,自孔子歿,綴文之士衆矣。然而唯有孟子,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其言有補於世,可入列配享。”

    羣儒譁然,也不能怪他們,因爲第五倫也是到了這時代後才發現,後世被譽爲“亞聖”的孟子,在漢時竟是個小衆學派,非但著述作爲子學,不是經術考試範圍,所以不流行於世。至於其地位,既不如其老師,作了《中庸》的子思,也不如後輩荀子。

    一直到大漢快亡了,劉歆父子和揚雄,才忽然重視起孟子,對他推崇備至起來。

    但這並不能代表主流的意見,反對者甚衆——在當世的儒學各門派裏,幾乎沒有孟子一派的直系傳人,比如公羊派、榖梁派的衆人就覺得,若是孟軻老兒都能配享,那還不如他們的祖師爺公羊高、榖梁赤上呢!

    王隆與衆人據理力爭:“戰國之際,禮崩樂壞,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於合從連衡,以攻伐爲賢,而孟子雖知自己言行不能爲諸侯所用,卻依然堅持王道,談仁義,乃述唐虞三代之德,猶如暗夜中唯一燭火,維持儒學不滅,此乃立德。”

    “此外,當是時,有楊朱、墨翟之學塞路,儼然天下顯學,唯獨孟子能與之戰鬥,辭而闢之,使得孔子之道彰顯,此爲立功。”

    最後是立言,那便是《孟子》這本書了。

    雖然王隆將三不朽都湊齊了,但還是略顯牽強,反對者暗暗嘀咕:“王太常如此推崇孟子,不過是因爲其老師喜愛孟學,揚雄甚至一度自詡‘當世孟子’,故而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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