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658章 要有光
    “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桓譚認爲,千年前詩經裏的這句話,說明早有智者指出月食乃尋常之事。而進入漢朝後,疆土遼闊,天下太平,對日月星辰的觀測也更加細緻。

    他記得,司馬遷在《天官書》裏就總結了歷代月食的規律,一針見血地指出:月食,常也;日食,爲不臧也。言下之意,月食既然有規律可尋,那當是一種“有常”的現象,不能被看成是惡兆。

    可司馬遷畢竟是學黃老出身的,這在漢武朝後被視爲“三觀不正”,他的微弱聲音淹沒在諸儒喋喋不休的讖緯預言中。

    自董仲舒等漢儒以陰陽五行入經,定天人感應,玄學愈演愈烈,也就沒人把司馬遷苦心造詣的結論當回事。每逢月食,公羊家、歐陽尚書、易、齊詩,各派便紛紛提出觀點,與朝政德行強行牽扯,藉機打擊政敵,甚至能逼迫皇帝廢后下罪己詔……

    桓譚作爲一個天文愛好者,一位堅定的“渾天說”支持者,老早就懷疑過月食,只可惜那時還沒千里鏡,觀測不便,前朝文獻又被學閥劉歆收走,諱莫如深,桓譚和揚雄都無法得知歷代確切的記載。

    他們也曾去問過劉歆,但劉歆卻言之鑿鑿地說:“司馬遷之言,乃是誤謬,月食無常。”

    劉歆雖然捲入政治,但學術水平沒人敢質疑,桓譚也就信了。

    直到新莽倒臺,前朝文獻落入第五倫之手,甚至在“保護”劉歆家時,還搜出了老傢伙編撰的《三統曆》遺稿逸文,其中很多是未公之於衆的,桓譚回到北方,奉命整理劉歆遺作,這纔讀到了一段讓他七竅生煙的話!

    “推月食,置會餘歲積月,以二十三乘之,盈百三十五,除之。不盈者,加二十三得一月,盈百三十五,數所得,起其正,算外,則食月也……”

    桓譚大爲震驚:“原來劉歆早在編撰《三統曆》時,便已根據歷代記載,推算過月食週期了!”

    這不是經驗性的總結與目測,而是一整套縝密的算法,推斷出每135個平朔月,便有23次月食季候,平均下來,一年兩次有餘。

    然而劉歆明明已離揭開事實只差一小步,卻停下了,甚至掩藏成果,新朝時每逢月食,他也沒少摻和,以陰陽學說抨擊政敵不亦樂乎。

    桓譚惱火之後,很快就明白了劉歆的用心:“王莽當初重返朝堂,其中一環,便是借漢哀帝時一次月食,令王氏與劉歆趁機進言,攻擊外戚傅後、丁後一派。”

    儘管時隔多年,但只要王莽在位,劉歆一旦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讓老王莽的臉往哪擱?加上劉歆也篤信陰陽,不願承認月食和日升日落一樣,是尋常事,於是就只能自欺欺人:

    “天人感應不會有問題,一定是我的計算出了錯誤!”

    這老傢伙遂假裝一切如故,讓這計算沉於簡牘之中,直到被桓譚翻了出來。

    而當第五倫得知此事後,也頗爲感慨,暗想:“果然,當學術牽扯到政治,就別想自由正確了。”

    話雖如此,第五倫欲破除日月食乃至於地震、洪水、旱災這些“災異”身上的迷霧,其實也是出於政治目的。

    他喜歡一切都在掌控之內,但按照天人感應那一套,卻總是帶來意外。國家這麼大,怎麼可能處處風調雨順,但凡疆域內出了一點災害,都是政治失德造成的,哪還怎麼做事?儘管第五倫已狠狠打壓,但篤信這些的士人,仍會暗暗形成輿情,對着不滿之處指手畫腳。若是大一統,也隨他們鬧去,可如今吳、蜀尚在,被對方借題發揮引發動盪,煽動民情就不妙了。

    所以要選擇最容易推演的月食週期入手,進一步打擊讖緯神學,讓隔壁劉秀、公孫述每逢災異跳大神的舉措,看起來像個笑話。

    兩年前的武德七年三月,長安同一天遭遇日食、月食,就鬧得人心惶惶,官府闢謠也沒起到大用,必須要提前預測纔行——劉歆《三統曆》中的月食週期確實有錯誤,沒法完全精確,桓譚必須重新推算纔行。

    差之毫釐,謬之千里,第五倫遂對桓譚的觀測竭力支持,令工坊燒製更加透明的玻璃,改進千里鏡,讓它的倍數一點點增加……

    桓譚一點點接近了他想要的“真相”,爲了向太學士人們證明月亮的陰晴圓缺並非是體積盈縮,桓譚進行過一次觀測。

    那天晚上,夜色清朗,繁星閃爍,一彎新月浮游夜空。桓譚帶着太學百名士人,站在未央宮的觀星臺上,觀測西方白虎第5宿,一顆明亮的星星“畢月烏”,看它怎樣被逐漸移近的娥眉月所掩沒。

    當“畢月烏”和月亮相接而還有一些縫隙的時候,“畢月烏”很快就隱沒起來了,這一幕被十多架千里鏡同時觀測,更有畫師在旁記錄。而桓譚精確測定了“畢宿五”隱沒的時間,計算出確鑿不移的數據,證明那一些縫隙都是月亮虧食的部分,“畢月烏”是被月亮本身的陰影所掩沒的。

    月亮的陰晴圓缺,與其大小體積無關,既然如此,那月食,也應該是類似的情況!

    最終桓譚測得,約19年便會發生28次月食,當這份結果呈送到第五倫案頭時,第五倫反問他是否確定,因爲按照話桓譚的推測,下一回月食,將發生在武德九年臘月十五,這次,第五倫不打算像兩年前一樣被動,他要提前宣佈預測結果!

    “屆時,劉秀、公孫述二人,定會誠惶誠恐,擊鼓射天救月,唯獨予視之爲常,彷彿月升月落、陰晴圓缺一般。”

    第五倫肅然:“可一旦出現錯誤,月食的日子不準,予將爲百姓所疑,更遭天下所笑!”

    “君山,汝敢保證,這計算無誤麼?”

    面對第五倫的目光,桓譚頂着巨大的壓力道:“臣觀星四十餘年,以千里鏡望月七年,推算月食週期亦有數載,反覆計算,於時、刻不敢精確,但月食之日,絕不會錯!”

    雖然當時頗爲自信,但真到了月食當日,桓譚還是頗爲緊張,從天黑起就帶着學生們仰望夜空,直到脖子仰酸,月亮都沒發生侵蝕。

    眼看夜漏子時將至,今天即將結束,他的預言就要落空,月食這纔不緊不慢的發生,桓譚這才如蒙大赦,後退幾步,靠在牆上讓自己勿要倒下,享受起衆人的歡呼來。

    人對自然的恐懼,很大一部分來源於未知,當人們知道一件事是有規律可預測,並且不會對生活產生巨大影響時,那份生怕月亮被怪獸吞噬的誠惶誠恐,就會消弭許多。

    他們反而會油然生出一種心態:果然,一切都在皇帝陛下掌控之中!

    桓譚緩了口氣後,心裏不由得意起來,雖然差點過期,但他的計算與預言畢竟是兌現了,衆人看他的目光大不相同,而桓譚也有點飄飄然,來到第五倫面前,向他表起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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