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16章 死狗
    

    “吾等喝的是醴,少櫱(niè)多米,兩宿而成,可甜了,鄉嗇夫、郡吏,是否要嚐嚐?”

    第五霸說着,便讓人端着一盆醴過來,確實有酒精的味道,但入鼻更多是糧食輕微發酵後的酸甜。大致可以理解成後世的醪糟、甜白酒,只不過原料是粟、黍,看上去顏色偏黃。

    那麼問題來了,甜白酒是酒麼?

    古人最重名實,不同東西必須取不同的名字,書經上說:“若作酒醴,爾惟麴櫱”。醴與酒一直是並列關係,一來用於發酵的不是朝廷嚴格管控的酒麴,而是麥櫱,也就是麥芽,根本無法控制。加上醴的酒精度很低,喫一整壇都不會醉,只會齁到。

    新朝效仿周公《酒誥》禁止羣飲,主要是爲了節省糧食,而醴裏醪糟比液體還多,用麥稈吸完汁水,剩下的當食物喫都沒問題,不算太浪費。

    所以若被人指責羣飲,確實可以偷樑換柱後,扭頭高呼:“你們要抓的是喝酒之人,與我喫醴的有什麼關係?”

    “我嘗過了,就是醇酒!絕不是醴!”

    第一柳卻軸了,偏執地指着地上那灘水印和碎陶器當做證據,再次蘸了點放進嘴裏舔了下,只差說一句:“文學掾不信也來試試!”

    這確實是里民匆忙之中不小心打碎的酒罈,沒來得及收拾,第五格等人有些緊張。然而第五霸卻一言不發,徑直走過去,朝旁邊那條還在舔舐地上血跡污穢的狗子,就是狠狠一jio!

    “死狗!”

    那無辜的土狗今天捱了第二腳,一臉懵逼,汪汪叫着跑開了。

    第五霸還撿起個石頭猛地一扔,指着它破口大罵:“有人腳滑,不慎打碎了裝肉湯的罐子,你這死狗喫矢沒喫飽,竟跑來舔了半天,還撒了一地的狗尿!丟人!”

    這是指狗罵柳啊!

    第一柳臉都青了,末了第五霸還轉過頭,對他露出了笑:“不過,也虧得鄉嗇夫能從狗尿裏面,嚐出酒味來,不俗!”

    第五倫別開臉忍住笑,你跟老爺子比陰陽怪氣?

    第一柳他急了:“你!文學掾,這老叟辱罵朝廷官吏。”

    第五霸卻擺手道:“鄉嗇夫,這罪名可承受不起,我雖是鄉下人愛說粗鄙之言,但啐的明明是狗,何時罵你了?”

    “第一霸,若沒飲酒,你臉怎麼紅了?”

    “太陽曬的啊!”

    第五霸又能打又能說,第一柳嘴笨,渾身發抖,想向景丹求助。他以爲自己這是身爲嗇夫舉咎察奸,職責所在,不是兄弟爭訟,加上證據確鑿,上吏應該支持纔對。

    豈料一向待人謙遜有禮的景丹,卻像看傻子一樣看着第一柳,眼中已生出幾分不耐來。

    難怪每年上計,臨渠鄉常是全縣墊底,原來是攤上這麼一位不識大體的嗇夫。

    我奉郡尹之命專程跑到這窮鄉僻裏一趟,是爲了抓人秋社羣飲?你見過哪家打鳴的公雞跑去捉耗子。

    “鄉嗇夫。”

    景丹舉手阻止了第一柳,不讓他再難堪下去:“先前我不知今日乃臨渠鄉諸第秋社之日,故喚了你同行帶路。”

    “既然已經到了第五里,也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景丹看了始終緘默不言,只讓祖父全力輸出第五倫一眼,笑道:“那此處便沒你什麼事了,第一嗇夫,還是快回汝家中,主持秋社祭祀去罷!”

    ……

    第一柳遇上了社會性死亡的瞬間,面如死灰地回去了。

    而少頃後,在第五氏塢院中堂上,就只剩下第五倫與景丹二人。

    “文學掾,倫有罪。”

    “何罪?”

    “吾等秋社時喝的,確實是酒。”

    方纔的事明明都過去了,第五倫卻不知哪根筋搭錯,主動承認了秋社聚飲之事,他搶先告罪後,擡頭看着景丹道:“想必文學掾也早已察覺了。”

    景丹笑而不言。

    確實,景丹早在剛進第五里時,就從第五倫說話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那些喝酒的人總以爲自己掩蓋得很好,其實只是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旁(lao)人(po)卻一嗅便知。

    這景丹不但鼻子挺靈,心思也靈,洞察後不揭穿,而是故意放慢腳步,東問西問配合第五倫拖延時間。

    畢竟羣飲罪這種事,大家都知道是新室皇帝復古病又犯了,誰當真誰是傻子,管的不怎麼用心,但若當面撞破也挺尷尬的。

    第五倫當時便意識到這點,兩個聰明人心照不宣,卻被第一柳這蠢貨喊了出來。

    既然說破了,那第五倫索性直接承認:“此事罪在我一人,與大父、里民無關,若文學掾要責怪,便舉咎我吧!”

    景丹卻撫着短鬚道:“《酒誥》有言,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釀酒浪費糧食,羣飲容易滋生出事,聖天子才下詔遏止。”

    “但周公也說過,飲惟祀,德將無醉。秋社飲酒,主要是用來祭神祭祖,勿要濫飲出事,便無傷大雅。這次的事,念在汝等初犯就算了,往後謹慎些。”

    也不知他說的是謹慎些別喝酒了,還是喝酒謹慎些別讓人撞破。

    對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上則陽奉陰違,這就是郡縣的態度,十年來,他們已習慣了皇帝王莽種種匪夷所思的新政。就像剛下達的“男女異路”,想想就知道,怎麼可能呢?在景丹看來,這不過是照着古書上的字眼,按圖索驥。

    不過景丹見第五倫沒有自作聰明,倒是挺高興的,便道明瞭自己來此的緣由。

    “還是說正事罷。我今日來,其實是承了郡大尹張君之命。”

    “前些時日,張君召長平縣宰鮮于褒謁見,細細向他詢問了你的事。”

    第五倫笑道:“區區孺子,年少識薄,非巖穴知名之士,自出生以來,事蹟一個巴掌都能數過來,哪裏值得郡君降尊知曉?”

    “不知名?”

    景丹搖頭道:“伯魚太過謙遜,你年僅弱冠,卻先讓梨,後讓學,更是爲了阻止宗族兄弟鬩牆而臨危受任孝悌,事了後便拂衣而去,不貪戀職務帛幣之賞。這名聲已經傳遍長平縣,上達郡府,現在就連外縣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甚至傳出了諺,‘兩讓一辭第五子’。”

    “郡君在聽聞你的事蹟後,感慨說,這樣的少年英才,竟然沒有顯名於郡府,實在是爲政者的失職啊!”

    景丹拿出了懷裏寥寥幾字的闢除書:“於是便遣我來此,欲闢除你爲郡中‘主記室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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