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62章 降奴服於
    《新書》

    宣彪自懂事以來,就跟隨父親輾轉各地,並非避禍避仇,而是避仕。

    他父親宣秉字鉅公,少修高節,顯名三輔,也曾入京師做過小官,但在前朝哀、平時,宣秉見王氏據權專政,有逆亂的傾向,就辭去吏職。

    按照時代風尚,這樣的人辭官,往往會惹來更高一級的徵辟,果然,二千石派人除宣秉爲曹掾,宣秉稱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漢建新後,需要天下名流來裝點朝堂門面,聽說了宣秉的名望,特令使者舉爲孝廉,宣秉索性帶着家人跑路了,到了本郡最偏僻的修令縣隱居。

    但還是被找到,好在郡大尹張湛是大善人,派人再徵一次無果後,也沒有難爲他。

    “你誤會了,吾此來,並非替郡縣徵辟宣公。”

    第五倫揮手讓帶路的鹿嗇夫等人回去,連隨從也在塬下等候,只獨自走上前,來到宣彪面前,低聲道:“更何況,若非被官府用弓刀逼迫,我也不想做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點道理,第五倫自是明白。”

    宣彪一愣:“四辭兩讓的第五伯魚?”

    這數字逼死強迫症,第五倫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不能湊齊五辭五讓。

    不看結果的話,宣秉和第五倫的路數如出一轍,區別只在,人家是真心排斥做新朝的官,而第五倫則是待價而沽,待時而動。

    但宣彪不明白一點,卻是信了第五倫的話,對他態度好了不少,又聽說是父親的“故人“託他來看望,更是熱情,便在前領路,帶第五倫上塬。

    道旁粟麥蔫蔫的,看來收成不太好,而拄着農具衣裳簡陋的農人在路兩邊看着第五倫,彼此用方言交談,卻落在了第五倫耳中。

    塬上是幾間簡單的土坯窯屋,一個五旬老翁衣着與農夫無甚區別,在屋檐下用秸稈教幾個孩子編制草履,草杆在他手中一曲一折很是嫺熟。

    “那便是家父。”

    見到宣彪帶着客人上塬,宣秉站起身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朝第五倫拱手,儒生的禮節還是在的。

    第五倫對宣秉這類隱士倒是沒有莫名其妙的惡感,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能夠二十年如一日避居深山躬耕隴畝,滿足於獨善其身,不出去加入害人蟲喫人虎的行列,就已經很不錯了。

    更何況,第五倫本人都處於隨時可能辭官跑路的狀態。

    而跟着宣秉進了窯洞後,卻見裏面十分簡陋,縫縫補補的布被摺疊整齊,器物皆是瓦器,卻洗刷得很乾淨。

    第五倫道明來意:“奉夫子揚子云之請,前來看望宣翁,此地偏僻,缺少醫藥,家師讓我順道送些過來。”

    宣秉滿臉悵然:“快二十年未見,子云翁還好麼?”

    第五倫搖了搖頭,揚雄今年來時常久病,加上他的腿傷,連拄着拐到里閭外走走都有些難,畢竟年已七十二,天壽恐怕不遠了。不過第五霸與揚雄同歲,卻精神得很。

    或許也覺得自己大限將至,揚雄才會念起一些故人,讓第五倫來看看宣秉,二人當年在常安曾交遊過。

    恰巧宣彪捧着瓦器給第五倫倒水喝,進來後聽到對話,面色一變,語氣頓時就冷了下來。

    “本以爲你是位高士,不想竟是揚雄之徒,父親何必如此客氣,讓兒將他趕出去罷。”

    宣秉不慍:“孺子住口,你又知道什麼?”

    宣彪不服:“我聽人說,父親隱居時邀約過揚雄,但他捨不得大夫利祿沒有同行。”

    “我去常安採買藥物時還聽人唱過……惟寂寞,自投閣;愛清淨,作符命。揚雄如此作爲,實乃鄉愿之人也。什麼樣的夫子,就教出怎樣的徒弟。難怪你數次辭讓,最後還是做了官!”

    揚雄有黑歷史不假,第五倫最初也曾誤會這老人家。

    可相處久了,他發現揚雄確實冤枉,劇秦美新是發自真心實意,畢竟當時王莽還是“聖人”。符命未做,投閣是被逼無奈只求一死勿要受辱。

    結果人沒死成,斷了條腿,卻在常安社會性死亡了,被人編排也只能沉默。

    在第五倫眼中,揚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曾憑弔屈原,卻不贊同屈子的抗爭赴死,常對他說什麼:“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明哲保身好過自殆其身。”

    於是揚雄對朝政不滿,卻只敢關起門來小聲嘀咕,不敢高呼抨擊,更不會像宣秉這般與之決裂,而選擇隱於市朝,渾渾噩噩。

    就是個越老越膽小怕事的普通人啊。

    但一枚多有瑕疵的碧玉,依然是玉。

    更何況,他畢竟是第五倫的老師。

    第五倫斜眼看向宣彪:“我當然不是什麼高士,但聽你所言,不止想做隱士,還欲當義士?”

    宣彪道:“不錯,蹈義陵險,存歿同節,吾之願也!”

    第五倫笑道:“如此說來,汝之所以隨宣公隱居,想必也是對朝廷不滿吧?”

    “又在此躬耕,歌唱什麼‘聖哲之不遭兮’,夜唱到明,明唱到夜,還能將這世道唱好不成?”

    “抨擊子云翁時如此剛烈,怎不見將這份憤慨,用來效仿翟義之輩,舉旗赴義呢?”

    “既然不敢,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宣彪沒料到第五倫這麼能說,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無言以對。

    第五倫最後道:“更何況,既然不認可吾師,你方纔耕地時,唱他的辭賦作甚?問過我了麼?”

    宣彪愕然:“這是揚雄的辭賦?不是父親平日所哼歌謠麼?”

    “確實是揚子云之賦,他的《反離騷》,我決定隱居時贈予了我,是勸誡我勿要學屈原輕易捨生。”

    宣秉讓宣彪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道:“彪兒,人的性情不同,爲與不爲,各有所適而已,這等事強求不來。”

    “有人志氣剛如金石,摧折強暴。”

    “有人心懷霜雪,而甘心於小諒。”

    “亦有結朋協好,幽明隱居者。”

    “但不管怎麼做,都算不得通達圓滿,因爲於世事無補,只能確保自己不同流合污而已,世事複雜,你這孺子不能一概而論,己所欲,亦勿施於人。”

    宣秉道:“我是狂狷不假,但子云乃是中庸,說什麼鄉愿之賊,是羞辱他,快些向伯魚道歉。”

    宣彪被父親一通訓斥,只能不情不願朝第五倫下拜。

    宣秉將兒子趕出去後,又用粗陋的筆和楊木板回了一封信。

    “還請伯魚交付揚公。”

    “就說宣秉尚能飯食,日子雖然貧苦些卻自得其樂,倒是揚公,還是該少喝些酒,多食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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