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73章 今益州疲弊
    從漢中去往蜀地,素來是艱難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縣(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劍山和小劍山之間,兩山緊密相連,東臨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綿亙一百多裏。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劈;南面則山峯林立,幾乎沒有道路,只能在山上鑿孔,修棧道越山嶺而過。

    這條路被稱之爲“石牛道”。

    時值隆冬,送揚雄棺槨歸葬故鄉的小小隊伍行在石牛道上,擅長御技的侯芭不放心別人,親自駕駛。有些地方太過狹窄險要,甚至要將棺槨擡下,扛着慢慢過去。

    而在途中休憩的時候,三人也會說起老師與這片土地的關聯。

    相傳戰國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險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開道引之,秦軍隨而滅蜀,是爲“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這些事,都記在夫子年輕時所作《蜀王本紀》中了。”

    王隆唯獨對書名感到不解:“按照太史公書的體例,當爲蜀王列傳,何以爲本紀?”

    第五倫插話道:“據子云所言,從望帝杜宇開始,直到開明氏下五代人,皆稱帝,不附於商周,而獨立爲一邦,故稱之爲本紀。”

    不想旁邊桓譚卻噗呲一笑:“真是這緣由?在我看來,蜀小國也,哪怕僭越爲帝,亦無資格稱本紀,我猜,多半是子云偏愛故鄉人物古國吧。”

    這是大實話,亦是桓譚的作風,直言直語,常成爲旅途中的話題終結者。王隆等人不想誹謗先師? 都停下不言。

    倒是第五倫看着左右險峻暗想:“若是夫子還在? 我吟誦幾段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 開國何茫然……不知他會作何評價。”

    至於爲何是幾段? 因爲他早就不記得全篇了,但說起來? 李白也是蜀人啊,這片土地確實盛產文人墨客。

    而在古蜀國滅亡後的史事? 揚雄留給第五倫的《益州牧箴(zhēn)》中亦有提及。

    “秦作無道? 三方潰叛。義兵徵暴,遂國於漢。拓開疆宇,恢梁之野,列爲十二? 光羨虞夏……”

    第五倫對劉邦王於巴蜀漢中? 以此爲基業北上收取三秦那段尤其感興趣。

    他捧着特地帶來的州箴和簡易的地圖,對照上面的道路,發現揚雄在描繪家鄉險要山川時最爲細緻,比雍州箴準確多了。

    但第五倫仍要不斷加以修改添補,揚雄留下的? 好比是一副精確度很差的中國地圖,看個天下大概形勢還行? 但誰會捧着它去導航找路呢?

    在葭萌縣的亭舍歇息時,桓譚看到第五倫一路上苦心記錄? 便不聲不響悄咪咪過來看了一眼,笑而不言? 又忽然大聲嚇唬他道:“好個第五伯魚? 記錄圖籍山川塞扼? 意欲何爲?”

    第五倫翻了白眼,只道:“我想要爲十二州箴作爲補註。”

    這理由很蒼白,他就不是做學術的料啊,桓譚只哈哈一笑:“真的麼?吾不信。”

    聽,就是這種語氣!第五倫真是討厭死這廝了!

    路途中條件有限,他們經常要擠在通鋪上睡,擡頭不見低頭見,半個月相處下來,第五倫發現自己和桓譚是絲毫處不來。

    第五倫自穿越後就經常渴睡,爲了趕路早日讓揚雄歸葬,不得不起早貪黑,夜裏好容易沉沉睡下,卻忽然被人推醒!

    “伯魚,伯魚!”

    第五倫還以爲是來了盜賊之類,連忙拿着枕頭下的劍就起身,卻發現是桓譚穿戴整齊,笑着邀請他出去……夜觀天象?

    “今夜星空燦爛,實是難得。”

    第五倫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罵娘,將劍一扔,倒頭就睡,再不搭理桓譚。

    原本離開常安時,第五倫還想聊聊揚雄與桓譚鑽研的渾天說,或者深入探討一下形神燭火之論,如今卻一點心情都沒有。

    加上桓譚素來輕狂,一路上當着揚雄棺槨的面,亦是嬉笑怒罵,不見悲傷,與整日淚眼汪汪的王隆全然相反。

    若非知道他確實是揚雄一生唯一的知己好友,師兄弟三人真想將桓譚從劍閣上扔下去!

    直到進入平原地區,抵達就都郡(廣漢郡),桓譚的面色才漸漸凝重起來。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怎樣一番景象?

    “益州疲弊啊!”

    ……

    廣漢之地,爲益州衿領,北部山川襟帶,形勢險阻,但在進入腹地後,便豁然開朗,綿水兩岸農田美宅無數,本應該是天府一般的富足之地。

    可第五倫等人看到的情形,卻與傳言中蜀地殷富全然相反。

    在梓潼、綿竹等城中時還好,雖然有些冷清,然街上人來人往,亦尚稱得上熱鬧,可一旦出了城池,馬行路上,孤鳥掠空,分外蕭索。

    有幾天,他們連行七八里路,寬敞的官道上竟不見半個行人,唯見亂草叢生於田野上,遠樹瑟瑟於冬風中。時而路遇小鄉里聚,過去一看,只見里門外空空蕩蕩的,偏耳傾聽,不聞雞犬之聲。

    “老丈,此處人都去了何處?”他們問還留在裏中的瘸腿大爺。

    那老蜀人白了衆人一眼,他們現在對外來者深惡痛絕:“還能去哪,逃荒去了。”

    連王隆這沒種過五穀的都覺出不對勁來:“蜀中本該是人間樂土,現如今卻如此稀冷!”

    “還不是五威將率惹的禍。”桓譚幽幽說道:“蜀地雖沒有大的變亂,但本朝與句町的戰事,已持續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新朝建立,五威將率奉王莽之命遍行天下,直達四夷,也去到了位於益州牂牁郡南邊的句町國,貶王爲侯。

    之後,牂牁大尹又以句町心懷不滿爲由,效仿嚴尤殺高句麗侯,將句町王誘殺。

    這次斬首行動,卻導致注重血親復仇的句町人憤慨不已,殺牛以血塗於銅鼓之上,全民舉兵,與新朝爲敵。

    戰爭一打多年,牂牁大尹都被殺了,而王莽從天鳳三年,便改派大軍從益州北部南下平亂,結果卻兩戰兩負,二十萬大軍遭瘟疫死亡十之六七,他們當中大多數就是益州本地人。

    再者,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隔着艱難的蜀道,需要的糧餉無法從後方長途運去,只好向當地郡縣攤派徵收。

    第五倫也道:“我聽納言士耿伯山言,最初對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賦,賦斂民財百取其五,實則小吏貪婪,竟追加到十取五。一徵句町失敗後,二徵之際,更始將軍廉丹竟又搞了一次訾稅,十取其四。”

    兩年下來,將百姓十分之九的財產搜刮,多瘋狂的事啊。哪怕蜀地再富庶,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於是就有了今日益州疲敝的景象,真是危急存亡之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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