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瀟湘館,寶玉悄悄將事分說明白,黛玉眉心微蹙,輕輕吐出一口氣:“事倒容易,只是病了這麼些時日,縱然這會子施醫舍藥,也未必能好了的。”

    寶玉伸手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我知道的。你我但求盡力,旁的自不會存在心裏。”

    黛玉本是知道他於前頭被攆出去的那些個女孩兒有些愧疚,怕這事一旦不成,他越發存在心裏。見這話非但說得明白,且還能體貼自己,便笑道:“這便好。”

    說罷,她揚聲將紫鵑叫到屋中,將這事委她料理了。

    本來就是一件好事,那柳五兒又是個有名有姓的,紫鵑自然沒有攔阻的理,當即答應下來,且又道:

    “好說與姑娘,咱們宅裏一個小廝,舊年學着認了些字,又聰敏,竟被前頭那韓大夫瞧中,正經收做徒弟了。如今那宅子裏凡有個大病小症的,多去請那位韓大夫的。如此一來,兩處倒越發融洽了。”

    黛玉回頭看向寶玉,因笑道:“你聽聽,可是正趕上的好事兒,說不得真個能藥到病除。”

    寶玉含笑點頭,又謝過紫鵑奔波。

    紫鵑忙避開兩步,嗔笑道:“二爺這是做什麼?不過一點子小事罷了。休說我本就該做事的,縱然沒有,這樣的好事,也合該儘儘心的。旁的不說,左右也是爲自己積福呢。”

    說罷,她便出去料理這件事了。

    起頭自然是打發人往那邊林宅裏關說,明早請來大夫,用小轎送到賈家家下人等聚居的地方。自己則趕在黃昏前一點餘光,去尋小廚房的柳嫂子。

    到了那裏,只露了個面,問了一句,那柳嫂子母女兩人就急匆匆趕出來,巴巴得盯着紫鵑。

    紫鵑引她們到了個僻靜地方,低聲道:“麝月將事回了二爺。二爺想府裏常來的大夫雖好,卻都是面熟的,那邊又人多眼雜的,叫人瞧見了未必不生事,便託與我們姑娘。現已是打發人去請大夫,明早我引他過去,你們多留兩個人在家,也就是了。”

    這話一說,柳嫂子母女兩人哪裏還有旁話,一面是喜得發笑,一面早就落下淚來,真個是感激涕零,無以言表,只是死死拉住紫鵑的手,翻來覆去不住的道謝。

    紫鵑靜靜聽了半晌,見她們漸漸平復下來,這才抽回手,柔聲寬慰道:“如今冬去春來,眼見着一日日暖和起來,正是好將養身子的時節。現又正經請了好大夫來,到時好生吃藥,安心靜養,料想必是能痊癒的。”

    如此勸慰一番,柳嫂子母女兩人滿含感激,紅着眼圈兒回去了,紫鵑也吁了一口氣,覺得口舌有些乾燥,卻也懶怠去廚下討茶水。

    瞅着天邊一點昏昏的暗紅也將將消去,只有些微微帶着點灰的暗黃的餘光,往四周散去。一陣一陣的清風從林木水澤處吹來,有些溼潤,又有些細細微微的花香,紫鵑深深吸了幾口氣,又緩緩吐出,頓覺渾身都清爽了三分,連着喉間的乾澀感也去了大半。7K妏斆

    這會子難得心靜,橫豎也趕不上喫飯了,倒不如好好逛一逛。

    她心裏想着,原本有些匆忙的腳步也放緩了些,一步一步慢慢踱着,雙眼猶如方纔的清風,漫從那些林木的枝葉,花朵的芬芳,水澤的漣漪上掠過,彷彿是看景,又彷彿只是懶洋洋晃悠悠的散步。

    但這一會兒的工夫,紫鵑卻覺得渾身都有些鬆快起來。

    偏就在這時候,她忽聽到外頭甬道那裏似乎吵嚷起來。有人大喊大叫,也有人責罵呵斥,並重物落地的聲音等等,噼裏啪啦混在一處,也不知鬧什麼,呼啦啦猶如一場大戲開了場,鑼兒鼓兒磬兒一起奏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人聲忽而高漲起來,猶如登場亮相的戲角兒,登時壓住所有聲響,四下裏一陣安靜,獨有她的聲音尖利得能戳破厚實的牆皮,直刺到紫鵑耳邊:

    “這是大太太吩咐的事,誰敢再鬧!一起捆了,現往老太太那裏送去!”

    紫鵑心底猛然一動,那點子閒散頓時消散一空,她左右看了看,見着無人,也顧不得旁個,提起裙子就往東面跑去,一路穿花度柳的,顧不得旁個,急匆匆趕到前頭一處小樓上,推窗就往下頭看去,果然瞧見外頭甬道里正自熱鬧。

    十來個有氣力的婆子人等,正壓着五六個人,又有擡着一個大箱子的,緊緊跟在後頭。領頭的也不是旁個,正是邢夫人的陪房費婆子。

    她洋洋得意,滿臉喜得通紅髮賬,左顧右盼,揮斥方遒的,也不知說些什麼。

    但紫鵑看得真切,後面被捆着的那五六個人,裏頭有四個她都認得,原是鳳姐屋裏使喚的。

    有了這一件,又有前頭費婆子的話,紫鵑雖不知這究竟是什麼事,也知道怕是邢夫人發覺了什麼大事,正要拿鳳姐的短處。

    要是旁個,紫鵑說不得還有些猶豫,畢竟王熙鳳的爲人,着實稱不上好人兩字,勉強稱一句善惡皆有的能幹人罷了。但這裏與她爭持的卻是邢夫人。

    那就沒什麼可猶豫的了。

    紫鵑輕輕吐出一口氣,轉身跑下樓,抄着小道一徑趕到鳳姐的院中。裏頭守門的小丫頭等瞧見,都吃了一驚,趕忙過來攙扶,又有往裏頭報信的。

    到了這裏,紫鵑也沒有再緊趕進去,連連喘了幾口氣,她才直起腰背,卻覺兩頰一片火熱,忙抽出帕子擦了擦額頭頸子。

    “你這是怎麼了?”裏頭平兒聽說,早已迎了出來:“莫不是後頭有隻狗,趕着要咬你不成?”

    見着她,紫鵑忙掙開小丫鬟的手,幾步走到平兒跟前,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才瞧見大太太那裏的費婆子,領着十來個人,捆了你們屋裏五六個丫鬟媳婦子,後頭還有一隻大箱子,還說要往老太太那裏去!”

    “什麼!”平兒萬萬了不得有這樣的信兒,差點就驚呼出聲,但她聰明知機,只半個字高聲,後頭一個半字不等旁人制止,自己就壓了下去,一雙清亮亮的杏眼緊緊盯住紫鵑。

    紫鵑越發低聲:“我也不知什麼緣故,只瞧見了,沒有不告訴你們一聲的理兒。你趕緊回二奶奶,有什麼誤會也好做分辨,免得話趕話事趕事的,真的鬧出什麼禍事來。”

    有了她這兩句話的工夫,平兒也冷靜下來,只頓了頓就立時打發紫鵑回去:“我知道了,你趕緊先回去。放心,不過一點子小事。”

    紫鵑深深望了她一眼,點點頭,也沒有再問什麼,轉身便走。

    那邊平兒也立時轉身,提着裙子跑到屋中,打發旁的丫鬟人等,緊着將這事說與鳳姐。

    鳳姐一聽,臉色頓時變了,那雙三角丹鳳眼忽得一挑,彷彿豎了起來,透着些寒意:“紫鵑那蹄子果然這麼說?”

    不等平兒回答,她便又接着道:“她是個周全人,必不會胡說的。那麼說,大太太的陪房,果然領着人,將我們屋裏的人捆了,要拿到老太太跟前去?”

    素日鳳姐說話行事,都是極簡斷的,這兩句話卻似囫圇兒來回重複了,平兒本就有些心焦,這會兒更添了三分緊張,因與鳳姐道:“奶奶,這可怎麼是好?一時鬧起來,咱們又有什麼臉?”

    “怕什麼!”鳳姐冷笑道:“我沒臉,太太就有臉了?你把前頭那冊子帶上,咱們往老太太處去!怎麼着,我與你置辦些東西,做個體面二房,倒成了錯事?

    用的也不須是他賈家的東西,原是我的嫁妝!誰個要查?只管查賬去,一家子只當是我貪圖傢俬,也不瞧瞧我添補了多少!我倒樂得他們查個底朝天,只怕他們不敢!”

    這話一說,平兒立時明白,這是將前頭商議着事挪騰過來。原是說果然無事,便將這些歸自己名下,好有個體面,現事情一出,這些東西便真個做自己的私房,隱瞞下真情。

    “這……”於自己,這固然是好事,但要從前頭的盤算來,卻都作廢了——既要是爲自己做臉的,自然後頭要正經做個二房,這些東西自然還是隨自己入了賈家的。若果然有事,卻失了底牌。

    是以,平兒不想自己,先爲鳳姐嘆道:“這麼一來,奶奶前頭預備的後手,只怕也不成了。”

    “如今也只能先顧着眼前罷了。”鳳姐卻是個有決斷的,想到邢夫人這裏,便冷笑道:“我破滿費這麼些東西,能叫大太太往後省事些,也是好事!”

    平兒聽這話大有寒意,與舊日不同,又想着鳳姐前頭百般籌劃,細細盤算出這些事,偏如今竹籃子打水,眼瞅着化爲一場空。又想着前頭秦可卿託夢的事,竟有些驚心,不免越發壓低了聲音:

    “奶奶前頭籌劃這一樁事,我還只說太小心了些。如今添了這些波折,倒真真有些驚心了。”

    鳳姐橫她一眼,正待說話,忽得外頭旺兒媳婦慌忙着緊跑將進來,臉色都青白起來,連聲道:“奶奶!奶奶,可出了大事!”

    “什麼大事!”鳳姐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坐在一側,與平兒使個眼色。她也會意,回身到了裏頭,打開一個匣子,翻出一疊賬本子,自己翻了翻,從中挑出兩冊來。

    待她出來,鳳姐便道:“跟着我一併去老太太那裏,也一起瞧瞧西洋景兒。要查我,查賬本,都隨大太太去,真個能查出個天翻地覆,我便服她!”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