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寶玉又與鳳姐等人不同,探春一見着他,就想到前面私相授受的一些事,不免羞得兩頰霞飛。只是她素性爽朗,並非那一等扭捏羞慚的輕狂人,到底上前兩步,含羞道:“二哥哥也來了。”

    見着她這模樣,寶玉本是有意打趣的心,也去了小半,因打開扇子擋住半張臉,一對眼睛早已彎了起來,眼波流動,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有些憂愁,口裏只道:“我送兩樣東西與妹妹。”

    “什麼東西?”探春倒是一怔,且將兩頰的熱意壓下,好奇道。

    寶玉將扇子一收,扇柄在手心輕輕敲了一下,就自道:“還能什麼,前頭妹妹推辭了去的,如今名正言順,自然也可收下了。”

    一面說,他一面從袖中將兩捲紙抽了出來,遞過去道:“你素喜書法,正好賞玩。”卻是先前就與探春送來,後又被推拒的書畫。

    探春一聽,滿以爲這是打趣,不覺羞意上涌,啐道:“你也不學好,只跟着二嫂子她們一個模樣兒!”卻不肯收那兩卷霍寧的書畫。

    “我要打趣,何必挑這個送來?”寶玉卻收了笑意,且道:“雖說大勢已定,婚事必要籌備起來。依我看來,卻還是早了些。”

    說到這裏,他忽得沉沉吐出一口氣,面上的憂愁黯然之色,再也遮掩不住:“你們都是嬌花一樣,就是在自家裏,父母在堂,兄妹在側,尚且有許多不如意的地方。如今一朝移栽他處,又怎麼不叫人憂心?

    縱然旁人只說你爲人精明有才幹,挑的人家也是有規矩有禮數的世交,就是未來的夫婿,我也是親眼看過,着實誇讚了的。但到底如何,還不是你自家出閣了,與他們朝夕相對,才知道內裏深淺,爲人脾性的?”

    見到了這會子,寶玉仍舊爲她日後憂心忡忡,探春心中一陣痠軟,倒將前面半是真情,半是大家小姐體面的羞意都拋到腦後,反而上來鄭重斂衽一禮。

    身形猶如初夏的蓮蓬,娉娉婷婷,一落一起都極有風致。

    “二哥哥放心罷。”探春仰起面龐,一雙俊眼瑩瑩生輝,竟不輸鳳姐半點,又清又亮:“休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縱然不是,我一般也是讀書知禮,自有志向性情的人,斷不會聽憑旁人欺負的!”

    見她這麼說,寶玉再想素日探春的行事,確是姊妹中最有心胸手段的,縱然出閣,大約也能把持局勢,因勢利導。這麼一想,他心裏的憂慮稍稍消去,卻還是道:“雖如此,到底你揣摩知道多些,也是好的。”

    說罷,他終究將那兩幅書畫塞到探春手中,又道:“有什麼事,凡我能做的,你只管說來。如今我也直說了,我們兄妹雖是異母,卻也是自幼耳鬢廝磨,一併長大,論起來,你與大姐姐又有什麼不同?”

    探春原是深知庶出兩字的,特別是賈環、趙姨娘一前一後生出無數的事,真個一次一次叫她平添煩擾羞恥,引以爲恨。如今聽得寶玉這話,她不由紅了眼圈兒,本是要推拒的手也軟下來,只低低地哼出一個鼻音般的嗯字,便沒有再言語。.七

    兄妹兩人站在梧桐樹下,也不看對方,一個垂眉低眼看着手中的書畫卷軸,一個仰頭看向青翠欲滴的梧桐。一陣清風從西面吹拂而來,大片大片的梧桐葉連着遠處的芭蕉都翻涌起來,如同一個接着一個的綠浪,撲向遠處。

    遠處的廊下,寶釵卻正自站在門後,悵然若有所思。

    她也是聽見探春大事將定,說得是南安郡王府上的小公子,趕過來賀喜的。

    說起來,舊年南安太妃前來賀壽,又請她們過去見面的時候,她便隱隱有所覺,只是年少不知大事,又不見什麼後文,便拋開不提。

    如今忽聽得這話,她才隱隱有所覺:前面老太太不顧年邁,特特前去郡王府上賀壽,大約就是這一樁婚事的應承了。

    論起來,她是有三分羨慕的。

    等到了這裏,她收拾了心緒,入門要去屋中閒談湊趣,偏瞧見寶玉的身影,又聽得後面一半多的話。

    到了這會子,寶釵的三分羨慕,已是變成七分。

    若說前頭三分裏,兩分爲着南安郡王府上的體面,如今的四分,卻全是爲着探春所得的倚仗。

    固然她母親兄弟,待她也是極愛重信任的,但要說倚仗兩字,實是有些空乏的。這空乏,不是說他們,而是她自己,實是看得更多更遠,做得更細更全,反倒不能信服他們了。

    何況如今的嫂子夏金桂,蠻橫跋扈,性情潑辣,饒是她常自彈壓,到底也只是個做妹妹的,實是不能做到更多。現今又有妹妹寶琴的婚事,又有家中壓不下去的矛盾,一件件合在一處,怎麼不叫她疲憊。

    反倒是探春,一般也是做姑娘的,也是面對着家族衰落的情景,甚至她是個庶出的女兒,並非王夫人所出。但她的祖母,她的父母兄弟,卻着實待她用心,爲她周全體面,論說來,倒是自己這裏還不如她了。

    想到如今夏金桂每每生事,又挑揀着薛蝌過來的時候,常有過來挑三拈四的,寶釵有些沉悶地吐出一口氣。

    這一聲,她也是出於胸臆,不覺有些忘神,聲音稍稍大了些。

    倒叫裏面探春寶玉兩人聽見,探春便循聲看去:“誰在那裏?”

    寶釵立時回過神來,忙從門外走到裏面,一面含笑道:“你們兄妹只在這裏站着做什麼?我原要進來,又恐打攪了你們兄妹私話兒,反倒猶豫起來。”

    見她這麼說,探春就道:“原來是寶姐姐。”

    “哪有什麼私話兒,不過是陪三妹妹瞧瞧芭蕉罷了。”寶玉笑着往裏頭一指:“都是鳳姐姐林妹妹她們兩個促狹鬼,沒得磨牙嚼舌的,羞得三妹妹不敢進去說話了。”

    寶釵聽了,便抿嘴兒笑起來,一面晃動着團扇,一面歪頭端詳探春,兩三眼後才道:“原是大喜的事,怎麼說是磨牙嚼舌?我也是聽說了,才趕來相賀的。那邊琴妹妹要不是梅家來人,必也要跟我過來一趟的。”

    如此閒談起來,後面李紈、邢岫煙也趕過來,不過打趣兩句,衆人也就歇停下來。當下裏聚了一聚,閒談一個多時辰,也就各自散了去。

    外頭卻越發熱鬧起來。

    裏頭又有一個賈環,夜裏聽說這事,便是歡喜不盡,繞着自己的書房轉了十來圈,又眉開眼笑得瞅着林貴兒:“這事果然拿準了?後頭會不會還有變數?”

    那林貴兒比舊日更垂眉低眼,又聽了這兩句,他也半點不敢惱的,只陪笑道:“三爺,咱們府上這樣的人家,南安郡王那樣的人家,哪個能拿兒女婚事當閒事的?一個不巧,肯叫旁人平白笑話了去?自然是一來一往說得九分十分準了,纔有這話。

    二來,那邊南安郡王都打發官媒婆來了,老爺太太也應允了事,不過的十天半月的,撿着好日子就要換庚帖了的,哪裏還能有變的?要不是有個天大的事,再也不會改的。”

    又聽了這話一番,賈環才心滿意足,腦子裏將這一樁事又想了一通,才呲着牙笑道:“三姐姐有了這樣的好姻緣,咱們自然也是順着風洑上水來,越發能做些事來了!”

    林貴兒聽了,心裏卻是一緊。

    賈環不知道,他們家卻是隱隱聽到了些風聲,如今鳳姐正要拿他們家並錢家的短處。前頭彷彿還拿了賬本子去查,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發作。

    要不是自家早有打算,有意破釜沉舟似得脫了賈家得去,或是賈環能使他們信服,這些話他們家早就說了。但看着賈環這樣子,他着實有些心裏發虛,暗想:

    媽也太急了些,要是選了三姑娘,縱然不能得脫,到底也是去了南安郡王府上,總歸也能得個安生。偏如今,一面得罪了二奶奶,一面又不得這邊的依靠,倒是跟那柳絮一樣,東飄西蕩的,哪裏有個準數!

    他這裏嗟嘆,那邊賈環自己想着,自己已是樂了起來。又因這一年賈政在上,又有賈寶玉、瑞哥兒並蘭哥兒的科考小有所成,他早悶了一團鬱氣,如今忽得有一件喜事,不免越發浮想聯翩,竟忘了形,洋洋道:

    “三姐姐有了這一樁好姻緣,自然也能提攜提攜我們。我能得個富貴姐夫不說,就是姨娘那裏,有這樣的喜事在,說不得也能借一借力,將她救出來。這一家子裏,也只我們三個是一夥兒的,一心一意,不比他們總還藏着奸!”

    林貴一聽這話,差點張口就要攔下,幸而回神得早,忙將到了舌尖的話又咽下去,眼珠子一轉,另盤算出個法子,口裏早笑道:

    “三爺,您這話雖然不差,可三姑娘到底沒出閣,凡百的事,都得聽老爺太太做主,她又是個有心胸成算的,未必肯這會子就生事的。”

    那賈環聽了,眉頭一陣抖動,忽得想起舊年探春的種種言語,臉上頓時被一片烏雲遮住,沉默了半晌,才忽然冷笑道:“她不肯生事,我們卻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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