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卻有些遲疑:“咱們家素來寬和待下的,逼勒太過,叫人沒了活路,又有什麼意思?”

    “太太,小事也就罷了,這十來年的內賊,怎能輕易繞過?”鳳姐輕聲道:“旁人要是知道了,都學着這麼來,咱們家再是家大業大的,也支應不起來的。二來,這些人內賊都做得,還不知外頭怎麼欺男霸女的。與他們寬仁,也未必是好事兒。”

    王夫人沉默了半晌,也只得點頭,又疑心另外幾個賬房的人,因問道:“他們同在一處做活,就半點不知?”

    “這水至清則無魚,休說太太,就是我,常日裏也有些疑心。自是既派了差事,總歸要粘着一點半點的,不是太過,咱們也就鬆鬆手做罷了。”鳳姐着意勸道:“就是朝廷裏,也是一樣的理,再是□□,也難免有個人情世故在那裏的。”

    這些個事,王夫人自然也明白,垂頭細想了一陣,就道:“也罷,就依着你。只是終歸留一些餘地,沒得鬧出大事來,大家面上也難堪。”

    鳳姐聽了,便笑道:“他們一般又有月錢,何況都是個心明眼亮的,自然能買賣田宅增殖起來。只是太太仁慈,咱們就使他們掏出八成的賊贓,也就是了。”

    見她這麼說,王夫人便點了頭,因道:“也罷,把人叫過來,再把賴大叫來,總把這事料理了纔好。”

    一時叫來賴大,拿着賬本着實問過了他。

    那賴大忽得撞見這等事,自然無話可說,垂頭應下了事,心裏卻只覺晦氣。待得那錢家、林家兩個到了,也是哭嚎求饒過的,只事情在前,實是辯駁不得,終究攤在那裏,被捆着拖了下去,待事情料理了。

    旁個且不論,只賴大過去料理,少不得被錢家、林家兩處吵嚷哭求。可是這裏當家的男人被捆了,又是現成的賬本放在那裏,實是求饒不得,卻也哭求着寬限幾日,也好籌錢。

    賴大瞧着也有些不落忍,本就是常有見面的人,只得道:“我倒罷了,休說寬袖幾日,就是一二個月也不值什麼。只是你們得罪了二奶奶,又有旁人鐵證送上,現說着只要八成,這三五天也就罷了,再要拖延,實是不能的。”

    兩家雖是哀哀欲絕,百般無法之下,也只得認命做罷。

    裏頭錢家也還罷了,獨有這林家,賴大實是有些捉摸不透,又見着林榮家的雖也是哭,瞧着形容神色卻還是鎮定的,便着意點撥兩句:

    “那錢家不必說,原那就是前頭趙姨奶奶的親戚,連着他兒子都是環三爺身邊的,一時逮到機會,自然要下狠手的。你們家原與他們沒幹系,不過得罪了二奶奶,過去正經賠個罪人個錯,從此以後改過了,你們家又是極能幹,有見識的,還怕什麼!”

    林榮家的聽了,有些霧濛濛的淚眼忽得閃爍起來,卻在下一刻又滾下淚來,只哭道:“賴總管好意,寬限我們這幾日,已是天大的恩德。我也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二奶奶,必會過去賠罪認錯,從此只認二奶奶的吩咐,旁的一概不敢張口了!”

    “你知道就好。”賴總管心底也是明白的,既是跟錢家一起被收拾,又是一般的狠手,大約這林家也跟那趙姨娘賈環兩個有些粘連。只是錢家也還罷了,原是撕扯不開,林家卻還是有些門路可以走的,提點一句兩句,好不好的總留一條路,往後也好見面哩。

    他這一走,林榮家的三個兒子立刻圍住母親,又焦急又埋怨,一面牽掛被捆起來的老子,一面又心疼要掏出的銀錢,不免有些怨恨。

    也不爲旁個,這林榮一家子,凡有大小事體,都是聽着林榮家的這一個做母親,做妻子的來的。內裏也有個緣故,這林榮家的往上數三代,也是正經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後面犯了事,她父親方做了奴婢。後頭兜兜轉轉,入了賈家,她卻是讀書識字有見識的。

    這麼些年過來,凡是林榮家的說的,無有不應,凡是林榮家的做的,也都樣樣妥帖。也是爲此,哪怕他們總覺得賈家未必到了那地步,也都聽了這話。

    誰知,賈家如何,現在還沒瞧見,自家倒是要塌了天。

    林榮家的卻極鎮定,淡淡道:“縱然掏了這一筆銀錢,又怎麼樣?咱們家終究被放了出去,那也是值當的。剩下那麼些銀錢,也夠咱們豐豐富富過一輩子了。”

    “阿孃!”三個兒子聽了,臉色變了變,正要再說。

    卻聽林榮家的回頭一看,他們三人到了嘴邊的話都嚥下了,惴惴着沒有言語,只聽得兩句話:“怕什麼,這一筆銀錢,咱們未必要出那麼多。”

    這話又怎麼說?

    三個兒子裏,獨有林貴兒心思最靈活,一聽這話,自己再想了想,忽得狠狠一拍手,連聲道:“是,阿孃說得在理,如今咱們家既是要脫身出去了,何必再給那環哥兒使喚?只拿了這一樁事,討二奶奶一個饒過,總還能的。”

    “你說得不錯,卻直了些,不懂得做事。”林榮家的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白帕子,慢條斯理着擦乾臉上的淚珠,原本因着年華老去而失去許多秀色的面龐,卻忽得生出一段光彩來:“還要瞧着,看着,學着些兒。”

    到了下晌,黃昏西下,這林榮家的瞅準了空檔,走着小路避開人,悄悄到了秋爽齋,拿了銀子說了好話先求了小丫頭,請侍書出來見一面。

    那侍書見着她,着實打量了兩眼,納悶道:“你是哪個,尋我做什麼?”

    “侍書姑娘,我原是林榮家的媳婦,如今有環三爺的要緊事,須得見三姑娘。”林榮家的也乾脆利落,一句話就將事情說明白了。

    這侍書原是探春身邊得力的心腹大丫鬟,自然也有些見識才幹,原聽得林榮家這三個字,她還皺了皺眉頭,張口要拒絕的,一聽後面環三爺,立時變了臉色,瞧了左右兩眼,就拉着她往裏頭去,一面囑咐道:

    “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告訴了姑娘,再叫你進去。”

    這卻是要打發了旁人,好做事的意思了。

    林榮家的見着這光景,雖是一味垂頭低眼安順應了,心裏卻又將探春高看了三分:就是身邊的丫鬟,也是八面靈通,有見識有手段的,何況這做主子的。

    果然,她等了一盞茶不到的光景,就被侍書招到裏頭去,一路上除卻一個翠墨,旁個人一個也沒見着。到了裏頭,那侍書只與探春回稟了一句,就悄悄退到外頭,閉門守在外頭去了。

    一應行事,都是行雲流水一般,不見半點菸火氣。

    探春也只是坐在上首,着實打量兩眼,就道:“坐吧。”

    林榮家的卻沒有應話,反倒直挺挺跪下來,連着磕了好幾個響頭,兩隻眼睛猶如活泉水一樣,泊泊得流出滿臉蠻襟的淚來,口裏卻一絲不錯,說得極簡斷:

    “奴婢做錯了許多事,不敢領姑娘這一聲坐,只盼姑娘能念一念我們家爲三爺做事,好歹給我們家一個活路!”

    “他叫你們做了什麼事?”探春神色冰涼,盯着林榮家的,冷冷道:“收了淚,好生回明白了!”

    那林榮家的早有準備,且將自己所求,併爲賈環所做的種種,盡數回了明白,又有錢槐可能做的那些個事,凡她知道的,也盡數說明道清。

    這一通話,從頭到尾,饒是林榮家的有口才,着意簡短,也足足說了兩盞茶有餘。.七

    探春本是心中有數,但在聽到這些事後,也是氣得臉色鐵青,腦子嗡嗡作響起來——賈環比她所知的更壞了十倍!這些所作所爲,哪裏有半點大家公子的模樣兒,縱然是殺千刀的小人,也不過如此了!

    他們家正經的世襲國公府,父親酷愛讀書,教導嚴苛,嫡母也是溫厚,總歸都是規矩禮數裏行事,偏他卻養出這麼個脾性來。難道這就是君子之澤三世而斬?

    想到這裏,探春心裏一陣心酸無力,差點就要滾下淚來。

    只是眼前這個林榮家的,她實是信不過,又想着自己的體面,終究都忍了下來,反倒淡淡着道:“你如今說這些,又要求什麼?我不過是個姑娘,原做不得主的。”

    “只求姑娘往二奶奶跟前說個情,好歹寬限我們一些時日——那賬本里的虧空,數額是在那裏不假,可這麼些年,我們或是求人,或是自家有事,早花用了許多錢,實是艱難。”林榮家的哭哭啼啼,做出模樣兒來,旁的一概不提,只說銀錢的事。

    探春見着,想了半日,才道:“我做不得主,也說不得這話,正經有用的,還是二嫂子——放心,我讓侍書帶你過去,你把這些事都說與她聽,她原是個爽朗大方的,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兩句話說罷,她也不等林榮家的怎麼哭求做戲,先叫來侍書,命她將人帶到鳳姐處,又道:“就說我說的,請二奶奶只瞧在我們素日的好上面,也想一想後面投靠的人,略鬆鬆手,果然能給環哥兒一個教訓,也是好的。”

    那侍書聽了,原要爲探春抱不平,但瞧着她眼圈兒微紅,不知怎麼的,也沒了那個心氣,只得答應一聲,就拉起還是哭求的林榮家的,一徑到了鳳姐房裏,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鳳姐聽了,往那林榮家的面上看了一眼,忽得笑道:“你們姑娘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回去就說,讓她放心,我自然會料理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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