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只是一笑,並不辯駁,心裏卻不免有些冷笑:什麼知恩圖報,當年明知甄英蓮的身世,卻不肯得罪薛家,將她判回家去。後面擡走了嬌杏,說着倒是好話,也給了那封肅銀錢謝禮,說什麼往後尋回甄英蓮云云。既虛僞又無恥,說着是個梟雄,人品實在堪憂。

    黛玉與她朝夕相對,又聰敏細緻,一眼便瞧得出來,想了想卻沒有再追問,只是暗中生出個念頭,且在後話。

    紫鵑混不覺這個,只因不肯再提賈雨村,便尋了旁話來說。這打頭的,就是前面才遭遇到的事,也不爲別的,不過多說兩句,好讓黛玉等人有個預備。

    這等事,黛玉這一干深閨女子,也不過聽人言語過幾句,或是話本里見過,忽然有身邊人遇到,豈有不留心的。何況紫鵑口齒伶俐,也看過許多靈異小說電影,隨便拿幾個套路來講一講,由不得她們不頻頻驚呼,個個都聽住了。

    見這麼個情景,紫鵑自己倒有些後悔起來:“你們前頭還有些憂心,只怕有歹人。怎麼後面聽着聽着,倒把這個當故事了?”

    “姐姐自己說得活靈活現,又編出現成的段子來,倒要埋怨我們。”雪雁笑着駁回,又與黛玉道:“姑娘你也評評理,可不是我混說的,原就是這麼個理。”

    黛玉笑道:“旁的也還罷了,只你紫鵑姐姐到底與那江公子是表兄妹,也是有些血脈相承,自然有這講古說今的本事。”

    春纖幾個聽着,也都笑了,又看紫鵑。

    紫鵑早啐了一聲,因道:“不過我多說兩句罷了,倒成了編排。前頭鍾姨娘那般說,偏我半路就撞見了,哪裏這麼巧了,依着我看,必是京中這一向果然有些不穩當呢。”

    “那也是衙門的事,咱們原也不出門的,略小心些也就是了。”雪雁道:“難不成還有哪個強盜,敢來這裏撒野不成?”

    提起這個,黛玉卻收了笑,因道:“這話可不能混說,她原說得也在理,常日裏留心些。旁個不提,你們裏也有往外頭家裏去的,有時晚飯那一陣纔回來,也是常有的。趕巧了,說不得越發遲的,也不能盡數的。這一陣寧可仔細些,不要討個沒趣纔是。”

    衆人聽了,雖有聽進去的,也有不留心的,到底都點了頭,這話也就帶過去了。

    只等夜裏睡下的時候,黛玉忽得在帳子裏問紫鵑:“今兒果然沒嚇着?”

    紫鵑一怔,想了想也猜出這是說自己路遇歹人的事,便笑道:“到了那節骨眼兒上,嚇着又有什麼用處。不怕姑娘笑話,我那會子先拿了食盒,後頭聽着越發不對,就想着衝出去,說不得奪了馬與他們拼一場,倒還罷了。真個嚇着了,反倒憑人宰割了。”

    “你這性子,再改不過來。”黛玉沉沉呼出一口氣:“所以旁人說你周全穩重,我聽了都只是心裏發笑——你常日裏斟酌籌劃,仔細過了些是真,可真到了關節上,卻是個有膽力有決斷的。論起來,卻有些鳳姐姐的品格兒。”

    “當不得姑娘這話。”紫鵑隨口謙遜一句。

    誰知黛玉卻掀起帳子,藉着一點燭火看過來,因與她道:“你自然當得這話。實話說,我有一樁心事,早懸心了許多年,只不好與你說。如今想來,未必是我多思多慮了。”

    “姑娘有什麼心事?”紫鵑忙問道。

    卻見黛玉似乎輕笑了一聲,帳幔滑落,又遮住了她的面龐:“自然是與你相干的,只是如今這話,我須問不出,再、再過一陣罷。”

    這忽如其來的兩句話,勾得紫鵑牽腸掛肚的,當夜翻來覆去一回,總想不出是什麼事。只朦朧聽到帳子裏兩聲咳嗽,唯恐是自己翻騰倒攪得黛玉不得好睡,她方壓住心思,胡亂睡了。

    而後幾天,又恰趕上二月二,也算是個節,賈母有興致,不免聚到一處說笑。雖因王子騰的白事,不曾設酒,衆人到底陪着賈母頑了一陣。又有外頭塢堡的事需得料理,請了張李兩人進來商議,又有賬本需得料理清算。

    如此忙了幾日,紫鵑也將那一點疑心拋到腦後,反倒留心一樁事來。

    論說這事,原也不是今日的,不過紫鵑身在深宅內院,這兩日又忙亂,如今才聽見罷了。可一旦聽見,她便不免提心:“果真有這樣的事?”

    鴛鴦隨手提壺倒了一盞茶:“我誆騙你作甚麼?原是聽了管事娘子回稟,才知道的。說來與咱們府裏倒也沒幹系,自是我想着,你常有出去爲林姑娘料理事,偶爾回來遲了也是有的。既有強盜截殺的事,也須告訴你一聲,好做個提防——雖說咱們府中不比旁個小門小戶,可出來這等事,大約這時局也有些亂起來了。”

    “不怕告訴你,大約我已是撞見了那賊人。”紫鵑將前幾日的遭遇說了,又皺眉道:“可惜那會子天色昏沉,也瞧不分明,又咋咋然撞見的,那車伕並小廝未必還記得。不然,倒是該告官的。”

    “竟有這樣的事!”鴛鴦唬得面色微白,忙一把拉住紫鵑的手,又驚又嘆:“撞見這樣的事,你怎麼沒事人一般?”

    說得這一句,她心中急轉,便道:“依着我看,告官卻未必中用,如今的衙門,能夠什麼使的?只是到底是咱們府上的人,你心裏十分過意不去,便打發人問一問車伕他們,若記着,回二奶奶一句,憑她怎麼料理也就罷了。”

    紫鵑道:“這我自然明白。不過這個截殺,究竟是爲了仇,還是爲了財?被截殺的又是哪一個?姐姐可知道的?”

    “彷彿是個富商,說是應酬喫醉了酒,便尋到小巷子裏略料理料理。誰知卻趕上這喪門星!”鴛鴦嘆道:“只是依着我看,多半不只爲了錢財,哪裏能這麼趕巧了的?若真個是,怕也跟着不只一兩日了。”

    兩人議論一番,到底也沒有確認的法門,也就胡亂收了話頭,又講了幾句賈母飲食的事,方纔散了。

    紫鵑回頭便打發人去尋那車伕小廝,如此說了一番。

    誰知那車伕小廝竟還記着人,她心中一動,忙去鳳姐處,將這事回與她聽。

    鳳姐聽了,也是有些喫驚,想了想便道:“衙門裏倒打發人送了帖子,問候了一句,慣常的禮數罷了,也沒提旁個。我只說與咱們府裏到底隔了一條街,哪裏知道你前頭竟撞見過。

    也罷,我等會子打發他們告官,也就完了。只是你日後出去,可得仔細,如今這京城裏流民雖不算多,到底有些強梁人物,一時趕上來,縱然打死了他們,自己也是沒趣兒。”

    紫鵑笑道:“奶奶放心,我省得的,往後晚去早歸,或是請兩位總管到裏面來,也就是了。橫豎熬過這一陣,這天子腳下,不過一時有些波瀾罷了。”

    “正是這個理。”鳳姐笑着點一點頭,又叫來平兒取個匣子遞給紫鵑:“這是前日南安郡王府上着人送來的,說是時新的珠釵,與園中各個姊妹們戴。我原分派好了,預備打發往各處送去,誰知你便來了,順手帶去罷。”

    紫鵑聽說,倒有些詫異,因問道:“怎麼忽然送這個來?”

    “也是沒法子的事。”鳳姐嘆道:“南邊的事沒個三年五載的,未必能了結。只今年郡王須得歸京陳述,竟還能回來,往後幾年可說不準了。這太妃娘娘心疼孫兒,也念着郡王,想着早些說定了婚事,湊準在九月十月那一陣,兩好並做一好來,也是個體統。”

    聽說這話,紫鵑盤算了一回,也點了點頭:“怪道遞了話來,也是爲了這個。”

    探春並那霍寧的婚事,去年說起,三書六禮已是做了一半,要不是有王子騰的事,這九月十月必定能料理齊整,多半還大有富餘的。偏偏有這一樁白事在,王夫人並探春都需服喪,後者倒還罷了,前者須九個月,一應喜事不好做,自然要耽擱了。

    那南安太妃有些焦心,悄悄遞了話來,倒也不算出奇。

    心裏想着,紫鵑一面收了匣子,又與鳳姐屈了屈膝,便辭了去。及等到了瀟湘館,她便將這事回與黛玉,道是如此。

    黛玉將那匣子打開一看,裏頭兩樣珠花,一樣是水晶蝴蝶,一樣是珍珠攢花,雖是新巧別緻,除卻赤金的簪身,並不見鮮亮顏色,既新雅又不覺太素淨,竟十分妥帖。

    “他們倒都是有心了的。”黛玉點一點頭,命紫鵑收起這兩支釵,想了想,又有些喟嘆:“只三妹妹的大事,真就這麼做定。這光陰短暫,如今二月,說是還有七八個的光景,卻也是轉眼就至的。我卻有些捨不得她了。”

    “姑娘捨不得,常去聚一聚便是。”紫鵑笑着取來賬本,記下一筆,便將那兩支釵暫時收到妝奩裏,預備這一陣什麼時候許是要戴,口中道:“要說這些,再過十來日,那邊甄姑娘也要出閣了呢。”

    兩人正自說着,忽而見寶玉從外頭匆匆進來,面色也有些着惱的意思,不免一怔。

    黛玉便揮手止住話頭,一面吩咐倒茶來,一面起身相迎:“你這又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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