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了翌日,紫鵑卻少不得將這事悄悄回與黛玉,又道:“昨兒已是晚了,我與姑娘說了,一則不好尋寶二爺問去,二來也怕姑娘心裏存了事,竟不得好睡。”.七

    黛玉皺了皺眉,凝神細想了一番,才嘆道:“原是我素日有些癖性,也難怪你什麼。只是日後再要有這事,最遲也得似今日一般,早些告訴纔是。”

    “姑娘倒比我想得平和些。”紫鵑道:“我只說姑娘必要憂心非常的,誰知竟不是。”

    “那一塊玉再好再要緊,終究也只是一塊死物。”黛玉眉眼有些倦怠:“終究是寶玉他這個人要緊。經了這一通劫難,失了塊玉,說不得還有再尋回的一日,不然也是緣分使然,強求不得,何必孜孜念念?”

    說着,她往鏡中看了兩眼,因起身道:“瑞哥兒那邊的事,你先給春纖吩咐了,一應的喫食用度,比着前兒來。還有什麼事,等咱們回來再議。”

    紫鵑聽着,忙出去與春纖吩咐明白。這原是近日家中事多,不免有些僕婦人等生事,不然有松枝照應,瑞哥兒又只是往書房裏讀書,能有什麼事。

    及等完了這事,紫鵑便隨黛玉到了怡紅院。

    寶玉也正收拾齊整了,見她們來,便猜着些,扭頭看了麝月一眼,正要說話,紫鵑忙笑着攔道:“二爺不要怪她,原是我心裏存了疑,問了她來的。她也說着,唯恐我們姑娘憂心,叫我不要說出去。只是我想着,二爺並我們姑娘素來沒有二心的,今早便告訴了姑娘。”

    有了這話,再看黛玉雖有些倦怠,兩頰倒也不算蒼白,顯然是睡了的,寶玉方鬆了一口氣,又與黛玉陪笑道:“我原說昨兒已是遲了,只恐你憂心失眠,橫豎這樣的事今日說也使得,誰知她們一說一遞的,竟先張了口。”

    黛玉端詳了寶玉半日,見他神色飽滿,並不露驚懼睏乏,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再聽這話,便有了些閒話的心情,因道:“你們合着夥兒瞞我,這會子倒是人人都有苦衷,皆是爲了我好。既如此,又說這些話做什麼?我便是個糊塗不知人情的?”

    她雖這麼說,神情話音卻有些打趣的意思。

    三人聽了都是一笑,寶玉更是道:“旁人不知道,許是還更看重那一塊死物,妹妹卻不是這一流的。不過是愛屋及烏,少不得有些耽心的。”

    話說到這上面,兩人再無旁個可言語的,只相視一笑,略略將心中幾分憂慮解了些,正待往賈母屋裏去,忽得又有一個平兒走進來。

    見着她來,黛玉忙問道:“可是那玉尋到了?”

    “哪裏這麼容易了。”平兒正爲這事過來的,又聽黛玉詢問,便知道她也聽說了,當即嘆道:“二奶奶打發人去官府報案,又着人尋下頭九流兒的人物,好是一通使力,終究才這一夜的工夫,哪裏能就打探明白的。

    這會子使我過來,是要與二爺分說——太太那裏必是瞞不過去的,竟回說明白。老太太那裏卻不好驚動了,不如尋個託詞,說着那玉被摔砸了一通,雖沒壞,外頭赤金瓔珞一應都變了形狀,必得重新料理,這兩日便不能帶出去了。”

    “這……”寶玉倒有些踟躕:“老太太那裏,自然照着鳳姐姐的話無妨。只太太這一陣又有病症,又傷神的,不如也遲兩日再說罷。”

    “二爺這話固然孝敬有理,只是我們奶奶預備打發人帖告示,又要撒人出去探查,人多口雜的,太太如何能不知道?”平兒嘆道:“這些物什小東西,最是要打頭就尋到,不然三五日都不知流落到哪裏去了。那些強盜都是流民出身,差不多便出手了事,哪裏知道甚個是寶物,甚個是不值錢的!”

    她說得在情在理,寶玉也只得應承,又與黛玉道:“既如此,妹妹先去老太太那裏,我與太太回說明白,再往老太太屋裏去。”

    黛玉點一點頭,還是叮囑道:“寧可說得慢些兒,別驚嚇着太太。”

    寶玉自然應承。

    平兒在旁瞧了瞧,眼底倒多了點笑意,又使眼色與紫鵑,口裏卻道:“姑娘放心,我也要回太太的話,有什麼事,我在旁能描補的,自然會描補的。”

    一時分開去,及等賈母用早飯的時候,兩人方又匯到一處。

    誰知用了早飯,衆人略散了散,說了些閒話,王夫人正打量着要怎麼回話,賈母忽得與寶玉道:“前頭你老爺打發人來,說今日不必讀書,正好與他一道,且去那劉將軍府上。一則正經做個拜謝的禮,二來他正要娶親,也送一份慶賀的禮過去,原是咱們的好意思。”

    寶玉忙起身領命。

    王夫人則道:“說來也是巧,正好今日休沐,不然讓你在家歇兩日,也好定定神。”

    “俗語道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何況這救命的大事。”賈母嘆道:“不然我也捨不得他去的。”

    有了這話,鳳姐忙湊趣笑道:“老太太放心,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何況寶兄弟原就是有福氣的,今日過了這一道坎,往後自然也就躍龍門一般,豈有旁話的!”

    賈母點一點頭,瞧着寶玉道:“只盼真應了你這話纔是。”

    後頭寶玉出去,且隨賈政賈璉一併過去劉府,卻見外頭車來馬去的,好不熱鬧。他原也從賈璉處聽說過劉蒙的出身,這會子瞧着高門大屋,花團錦簇的模樣兒,忽得在心裏生出個念頭來:若說這躍龍門,竟還是他應着鳳姐姐的話纔是。

    一時想,一時已是到了裏頭。

    只一進來,衆人打量兩眼,便覺這府裏雖闊朗齊整,裝飾一新,卻也太新了些,往來的僕役人等雖多,卻也有些慌張粗苯,不比賈家那等三四代的大家族,一應都有些氣度沉澱下來。

    原還是新貴的模樣。

    賈政瞧着,神色反倒松泛了些,又見那劉蒙已是領着兩個人從裏頭出來相迎,也是滿臉堆笑的模樣,他便更和緩下來,因與其長揖一禮,又着寶玉行大禮。

    劉蒙早避開賈政的禮,又見寶玉如此,忙跨前兩步,伸出兩隻手緊緊扶住,不肯叫他行大禮,扭過頭與賈政道:“昨日的事,原是天數緣法使然,縱然是個小民,我也要相救的,何況寶二爺這等金玉一樣的人。政公再要如此作色,倒是誤了這一段相識的緣分。”

    見他這麼說,賈政只得叫寶玉行了平輩的禮,心裏卻不免高看劉蒙一層:這雖是個軍伍裏出來的,卻也有些言語見識。

    因自家原也是從行伍裏掙出來的,雖愛讀書人,賈政對着劉蒙倒也和氣,到了裏頭喫茶言語,也盡力幫襯的意思。

    是以,待得賈政寶玉一行人出去,劉蒙自己倒有些遲疑起來。

    下頭跟着的兩個隨從,原系他的心腹,本就知道些舊事,這會子見劉蒙如此,便與他道:“將軍這是怎麼了?這賈家與那賈雨村素來親厚,差不多就得聯宗了。就算有昨日那事,他們家豈有舍了賈雨村,倒與咱們相好的道理?”

    “這倒未必。”劉蒙冷笑道:“賈家如今也是內囊上來了,比不得當年的聲勢。二來,旁人不知道,我卻知道那賈雨村,本就是個忘恩負義的賤種,休說旁個,前頭那周貴人家做壽,他不是也去了?這是活動的意思了。到時候略逼一逼,他自己就要另攀高枝的,何必咱們作好作歹的,將他們逼到一處去。”

    這倒也是個道理。

    兩個心腹本就有些活絡的意思,再聽這話,自然盡着情說些大人英明之類的話。劉蒙卻是從下頭百姓裏起來,軍伍裏掙命似得掙出的今日,原知道這裏的虛,聽了兩句,便打發他們下去做事:“恩主只許了我兩個月的假,好做親事。如今多少事還理不清,哪裏說到這些來!”

    只兩人才告退走到門口,就又被叫住了,劉蒙一面將茶盞取來吃盡,一面問道:“我那大兄一家,如今怎麼說?”

    兩人忙回道:“那邊說,這兩日便要到京城裏了。”

    劉蒙聽了,這才點一點頭,面上露出點笑容來:“我也是個六親不厚的命,父母不必說,早就去了的。就是三親六戚里,也只這一個表兄還算親厚。你們吩咐下去,只把他們一家當做我親兄弟一般,不許怠慢了。”

    兩人自無旁話。

    因那鄭望春正是如今的新貴,又得了聖上青眼。這劉蒙既是他得力的心腹下屬,如今又做親娶他侄女,自然已是鄭望春的自己人。

    一些個有心人,便着意籠絡。旁的人等,或知情知趣,或是做個善緣,或是禮數使然,也簇擁到了一處,硬是將這尋常的門第,做成一處興旺的所在。

    這些且是後話。

    只又過了一日,先是鳳姐,後是紫鵑,都聽得一些消息來。

    首先是鳳姐,賈家這等門第,又尋京中衙門行事,他們自然百般配合。雖然外頭強盜一類的不知道,這城中三教九流哪一處能使力氣,好做箇中人行事的,倒竟容易的。

    又有賈家的僕役人等,也認得些人,知道里頭的行事。兩頭一合,不過兩三日的光景,便有些聯絡上來。

    賈家自然情願出重金贖回那玉的,只打發人去說合,來來往往又是一樁事,且還不能論定。

    鳳姐鬆了一口氣,雖不敢回王夫人,卻也與賈璉笑道:“終究了了這一樁事。”

    可與此同時,紫鵑那裏卻是得了江霖託人送的信,道是那一夥強盜見勢不妙,已是把近日搶劫所得盡數發賣了,早已脫身遠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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