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池崇便知她對賈雨村已是有了疑慮。

    只是,就池崇自己細想,也覺這事賈雨村着實嫌隙非小,實是說不出辯駁的話。

    畢竟那劉蒙實在說得太仔細,前因後果,各項細節都說得首尾呼應。封氏又認得他們,英蓮也記得這個房東,也知道他真是做門子的。

    這些都吻合了,賈雨村且是真個判案的人,說他有嫌疑,已然是瞧在恩情兩字上了。

    當然,就如封氏所說。這一樁事,倒不是說賈雨村必得怎麼照料封氏並英蓮母女,只是賈雨村如今知恩圖報,使人母女團聚的名聲在那裏,忽然有這麼一件事揭開了光鮮的麪皮,露出裏面自私自利的根骨來,不免叫人齒冷。

    封氏這會子囑咐,也是念及英蓮在賈家也是受了恩惠,怕賈家受矇騙。畢竟,賈家又非事主,不過沾點親戚世交等情分罷了。

    池崇心知肚明,出去後便先往賈家去,他本系小門戶,原也高攀不得賈家的。只是因爲英蓮並江霖兩處關係,與賈寶玉略略親厚些。

    這會子他思來想去,也就只能託人先尋了小廝茗煙,這才見着了寶玉。

    寶玉見着他,便道:“怎麼這會子倒來了?”便命茗煙倒茶。

    這會子着實遲了,大觀園中早已安置,寶玉也是念着舊情,方匆匆披了衣衫往外書房這邊來見客。

    只是他滿以爲是池崇有什麼難事相求,卻料不得他才請池崇坐下。

    這池崇也顧不得喫茶,先就將這事一一說與寶玉。

    寶玉咋咋然聽見這話,也是大喫一驚,差點便把茶盅子砸了。只他這兩年也算有些經歷見識,一聽這些,雖對賈雨村更覺厭憎,卻也深知裏頭事情不小,又幹系薛蟠性命,只聽了大半,便道:“這事我須做不得主,你隨我來。”

    說着他轉頭叫來茗煙,命他快去回賈政:“這會子老爺必定還沒睡下,你先過去回話。道是我這有一個相識,特特報信來,內裏與薛大哥那一樁大事相干,等會子我便領着他來拜見老爺。”

    茗煙聽了,只得答應,但從屋中出去,便拔腿飛也似得跑將過去。

    寶玉倒還請池崇吃了兩口茶,才請他往那邊去。

    到了賈政書房中,一概清客人等早已揮退,別無他人。

    賈政見着寶玉並池崇兩人進來行禮,也不過與池崇點點頭,稍稍拱手,便請他坐下,因問裏頭事項。

    這池崇自然少不得將今日的事細說了原委,又拱手道:“岳母着實囑咐,學生也覺得,這事必得告訴府上纔是,方星夜前來叨擾,還望老大人恕罪。”

    說罷,他又是長揖一禮,做足了禮數。

    賈政素愛讀書人,見着池崇穩重知禮,自然面色和煦,又是這等通知報信的好意,自然也不肯受這個禮,忙命寶玉攙扶起來:“令岳母深明禮義,郎君也是尊重禮賢,我們合該承情致謝的,再要行這麼個禮,反倒彼此生分了。寶玉你能結交郎君這等知禮的人,既是他長進了,也是他的運道。日後彼此結交,互促互長,豈不是這不幸裏的萬幸?”

    說到這裏,賈政與寶玉點一點頭,又溫言寬慰一番,不過是使池崇安心,不懼劉蒙,他們自會安置妥當,總不使他們受累等話。

    池崇自然點頭稱是,又將封氏母女的感激之情說得幾句,便以天色不早云云,暫且告退。

    賈政便道:“這會子出去,大約也將將宵禁了。你也不必再往薛家、雨村兩處去了。我自打發人過去言語。”

    聽得這話,池崇自無不可,禮拜辭去。

    賈寶玉將他送出去,又再三謝過,又往賈政處回話領訓,方纔重往園子裏去。

    偏這會兒,裏頭正有個人往外頭走,賈寶玉定睛一看,卻是鴛鴦。

    鴛鴦見着他,也是有些喫驚,忙站住了笑道:“怎麼這會子纔回園子裏來?”

    “原是老爺打發我做事。”寶玉含糊一句帶過,又問紫鵑:“倒是姐姐不在老太太跟前,怎麼這會子倒往園子裏去?”

    “還不是紫鵑那蹄子鬧的。”鴛鴦笑道:“前頭晚飯用了後,老太太忽想起一件事,打發我送兩樣藥丸給林姑娘,又有問林姑娘的話。我過去,偏林姑娘正洗漱呢。一等二等,又有紫鵑硬拉着我說話,不知不覺就到了這會子。”

    聽得是黛玉,寶玉心中塊壘便去了小半,因笑道:“她們主僕兩人,說是懶怠理會人也是有的,一時有了興,也愛嘲笑取樂,無所不至的。”

    說是如此,與鴛鴦各自分別後,寶玉想了想,還是往瀟湘館裏去。

    這會子黛玉正在燈下襬棋子,似是想着什麼棋局,見他來了,便丟下棋子歪頭笑道:“怎麼這會子倒過來了?”

    “才從老爺書房裏回來,誰知就撞見鴛鴦姐姐,說了兩句話,順道兒來你這裏坐一坐。”寶玉一面說,一面接過紫鵑的茶湯,見着屋中只一個紫鵑一個春纖,並無旁人,就問道:“這會子她們倒睡得早。”

    “這兩日搬書出去晾曬,她們也乏了,橫豎我這裏也沒事,便打發她們早些睡下。”黛玉走到近前來,又瞧了寶玉兩眼,因問道:“怎麼瞧你這神色,倒似有些怔忪。”

    寶玉嘆了一口氣,將今日池崇報的消息說了出來。

    黛玉怔了半日,忽得看向紫鵑,卻不等人發覺,便垂下眼睫:“薛家大爺的事,不必說的,原也是早有前案,只薛姨媽並寶姐姐受累,也是可憐可嘆。只我聽你話裏言語,他們似是認準了賈先生的行事,大約與那劉蒙所說不差。這個,果然如此嗎?”

    “他言語裏,確是這個意思。”寶玉窺着黛玉神色,低聲道:“只是匆忙過來報信,也不好絮叨細枝末節的,方只幾句話帶過。”

    黛玉便沒有言語。

    紫鵑在旁聽了一陣,因心內着實焦急,便問道:“那老爺預備怎麼料理?”

    她深知賈雨村必不會有好結果,又知道紅樓夢草蛇灰線伏線千里,早就將這劉蒙標記爲要緊的人物。前面劉矇事情一出,她便十分提防了,如今又聽得這個,哪裏還敢怠慢,早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

    寶玉卻渾不知她的心思,搖頭道:“還能如何,不過從中轉圜罷了。這薛大哥着實莽撞暴虐,可念着親戚情分,着實不能就此抽手不管。。”

    這話一出,紫鵑頓時啞然,卻又有些焦躁起來。

    倒是黛玉在旁瞧了一陣,這會兒便接過話頭:“你這話在情,只到了外頭,卻又有國法,又有仇怨的,卻不能這麼論斷。只是我聽了這個,心裏確有一件奇怪,這劉蒙既爲了侄兒的死大動干戈,怎麼就輕輕放過甄夫人他們了?”

    “大約還是爲的賈先生。”寶玉道:“爲人處世,自是人品第一。若咱們家信不過,兩處分崩,他自然更好施爲。就是不能分崩,各自存個疑心,也比相互扶持援手容易些。橫豎這些事,他後面都要顯露出來的,趁早做個先手,也是不壞。何況,這甄夫人許也能說動呢。”

    黛玉細想了想,也覺這話在理,卻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不免又看向紫鵑:“依着你看,可是這麼個什麼緣故?”

    “自然不止這個。”紫鵑毫不猶豫,順口就誇大劉蒙的作用:“那劉蒙是戰場上掙命掙出的前途,就是深仇大恨,沒個□□成的把握,如何敢告上官?甄夫人她們非親非故的,原不過是個鄰居罷了,既能強逼,爲什麼不強逼?就是榨出個按了手印的陳條,也是有用的。我瞧着,他倒似故意說破,好走下一步呢。只是怎麼走,我也不認得他,着實不好猜了。”

    寶玉並黛玉兩人聽了,也垂頭思量一陣,卻終究對劉蒙所知匱乏,猜測了一回,也只得做罷,重又說起旁個事來。

    只是這會子着實有些遲了,寶玉再坐了坐,瞅着時辰不早,也只得寬慰黛玉兩句,便起身辭了去。

    待他一去,黛玉回頭看向紫鵑,原要問些什麼,但瞧着她神色有些焦灼,也不知想着什麼,終究沒有言語,只是道:“這會子也遲了,咱們收拾收拾也好睡了。”

    就此歇下,紫鵑固然有些輾轉,那邊外頭卻有比她更焦心的人。

    這自然不是旁個,正是賈雨村。

    原來賈政思量半晌,到底還是先不與薛家言語——畢竟夜深人靜,薛家又沒有能料理主事的人,倒不如明日再論。卻是打發了要緊的心腹,將自己一封書信送到賈雨村處。

    裏頭將劉蒙的來歷根底盡數道明,至如甄家母女相干的,他思慮半日也就略提了一筆,說是劉蒙僞稱,甄家母女不信云云,便是做罷。

    且又細細問賈雨村前頭馮淵的事料理如何,宗卷可做得平整,或有旁個稍有紕漏的事項,也須早日打點妥當,以防萬一。

    那賈雨村得了這等消息,豈有不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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