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心中一滯,已是猜出四五分來,卻還是勉力道:“姨父見多識廣,既這麼說,可見這事艱難。也是哥哥年輕氣盛,做事糊塗,我們倒還罷了,卻又帶累姨父、姨母爲他奔波,着實心中過意不去。”

    那邊薛姨媽聽着,也是淚流滿面,哽咽着謝過。

    賈政並王夫人看在眼裏,心裏都有些傷感,又趕忙勸慰。

    如此說了一陣,見薛姨媽稍稍平復了些,賈政才嘆道:“如今情勢陡然一變,着實難辦不假,卻也不必太過憂心。至多,也不過使哥兒到衙門裏呆幾日罷了。不過送個帖子過去,吩咐幾句的事。雖比不得家中,也不會太艱難。以金贖罪,自來有的事,哥兒雖無功名,到底有父祖的人情,又捐了民爵的,總歸便宜,只是稍稍受罪罷了。”

    有了這話,薛姨媽並寶釵雖百般不捨,到底也不好多說,因點頭稱是,又謝賈政奔波一事。

    王夫人道:“要說這話,卻是外道了。難道我們家稍有個變故,你們能伸手幫襯的,還能不管?原是一樣的心。你們這幾日也是擔心受怕的,家裏家外又有許多事體,越發忙亂,還只管念着這些個事做什麼?還是安生料理人事要緊,我們親戚,原不必這麼見外的。”

    正自說着,外頭又有回話,道是賈雨村來了。

    賈政聽了,又多寬慰兩句,便起身辭去,且去料理事體。薛姨媽母女見着,又想家中事多,王夫人原也有些忙亂,如今又有些病症,也不合多坐,再過了兩盞茶的光景,也就起身辭去。

    王夫人起身送了送,方迴轉過來,不免嘆了一口氣:“這一年多,也不知怎麼回事,一樁連着一樁的壞事,總不見個消停。”

    說着,她不由咳嗽了兩聲,兩頰浮起些熱氣來。

    旁邊彩雲見着,忙上前來輕輕拍撫王夫人的背,又柔聲道:“太太,前頭的湯藥已是熬好了,這會子略用一點子罷。”

    王夫人又嘆了一口氣:“這些苦汁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消停。”卻點頭應了話,到底將藥喫下,而後略略出了一點子微汗,便往內室歇息去了。

    與此同時,薛寶釵扶着母親,心中卻是沉甸甸的,及等走到無人處,她終究有些忍不住,與薛姨媽低聲道:“媽,只怕哥哥這一回,免不得要去受兩日牢獄了。”

    薛姨媽聽了,默默半晌沒話,眼裏滾出兩滴淚珠,又忙拿了帕子擦拭,只灰心道:“原是他自己闖出的禍,還連累了幾處親戚家裏都不安寧,現要這麼着,也是他該的,咱們也說不出抱怨的話來——你姨父他們也罷,那甄家也罷,哪個對不住他的?再說,這一陣那一個百般吵嚷生事,他要出去幾日,也省了大家夥兒耳根清淨!”

    這些寶釵自然比薛姨媽更明白,她微微一嘆,心知母親這話說得不錯,卻也大有問題。

    是,薛蟠這一回打死人命,惹了禍事,牽累到了旁人,這事不假。可那賈雨村,卻並非薛蟠牽累的,若細說起來,竟還是他要累及薛蟠。

    畢竟,若沒個賈雨村,縱然那劉蒙再是與表兄情分深厚,也沒爲個子侄輩,便拋家舍業得下死手。他們家多費精神,就是拿金贖罪,也容易。

    可多了賈雨村這等高官,這官場險惡,誰知又會生出什麼變故。至如劉蒙處,既是他自己的深仇大恨,自然更會用心,連着薛蟠這裏,也會多些慼慼之心。

    這等人心,原是不消多想,就能體味出來的。

    如今雖還沒有苗頭,薛寶釵卻早想到了五六分,只是外頭的事,她多少有些摸不着,方不能拿準。如今聽了賈政言語,她卻越發有些想透了。

    只是這樣的話,她也說不得。

    一來,母親心性慈和,原也不能十分掌事的,說與她聽,休說料理,只怕反而添出事來。連着哥哥這裏,也是如此。二來,卻是嫂子夏金桂那裏,這一陣早已言三語四,連着幾回與哥哥吵嚷,鬧得天翻地覆的,再要說這個,越發要叫嚷起來。

    也只合後面尋了堂弟薛蝌,將這事說與他聽,再往外頭打探打探……

    想到這裏,寶釵腳步忽得微頓,且想到了賈寶玉。

    雖說這也是個素來不理庶務的,如今卻越發有些擔當起來。前頭迎春、探春等事不必說,就是這一回那池家報信,也是走了他這一條路,方遞過來的消息。

    且他又與自家不同,原與那北靜、南安兩處郡王府上有聯絡,又有馮家等世交往來的公子哥兒,連着那劉蒙,也與他有些緣分。

    說不得往他這裏委託一二,倒是比別處強,縱然是得些消息,那也是好的。姨父姨母雖好,究竟不如他赤子心腸,結交的人,也是年少的交情,未必只是利害兩字而已。

    想到此處,寶釵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面上卻不露什麼,只低聲寬慰母親一番,方扶着回去。

    誰知纔到家中,就聽見裏面一陣吵嚷,母女兩人細聽兩句,無非是什麼死囚犯,守寡的之類的話。這一陣實是聽得太多,不比前頭那般激憤。

    就是出來相迎的薛寶琴,也是滿臉無奈,只是往那邊狠狠瞪了兩眼,才轉過臉來低聲寬慰薛姨媽。

    薛姨媽擺了擺手,嘆道:“這一日日的宅反家亂的,終究不是個常法。橫豎如今外頭也沒處奔波了,明兒下帖子,請親家太太來,咱們家與她們家,一刀兩斷,各自安生也罷。也免得每日裏叫她指着鼻子罵,竟還是誤了她的終身。”

    “伯母!”

    “媽!”

    寶釵寶琴兩人都是吃了一驚,最近薛姨媽雖然常有言語,卻沒有如今日一般,正經定了日子,真個要料理合離的事。

    他們這樣的人家,休說合離是彼此沒臉的事,縱然不提這個,如今薛蟠的事正鬧將起來,夏金桂再是與他情分單薄,終究有個夫妻之份,夏家只瞧在女兒面上,也會情願奔波一二的。

    薛姨媽如今提這話,豈不是兩處不得好?

    “終歸不好如今就提這話的。”寶釵心中急轉,立時道:“如今咱們家提合離,倒似真個認了罪過一般。二來,夏家豈能沒話的?自然要派我們家的不是,越發要拿着這一樁事造勢。”

    “我的兒,你說得雖在理。卻不知這裏的要緊。”薛姨媽嘆道:“她要略略有一點子模樣兒,我也罷了。現今外頭這麼個樣子,連你姨父家舅舅家都不能應承料理了,可見裏頭的厲害。越是這麼個關節,家裏越要小心拿穩了。

    你哥哥素日是個什麼名聲,我雖不問,心裏大約也是能猜出七八分的。既然沒得好名聲,再被說嘴又如何?倒是自家安穩要緊。你嫂子這麼個脾性,又鬧成這樣,萬一那劉家的趁虛而入,使她出告什麼,你道她做不來?”

    這話一出,連着寶釵都微微一怔,想不得薛姨媽竟能慮到這裏。

    薛姨媽又嘆道:“如今這世道,什麼做不來?你聽聽姨母你家中的事,那刑家又是怎麼做的?我瞧着她,原也不是安分的人,早料理,許還能安穩些!”

    這話一出,寶琴倒還罷了,寶釵卻隱隱覺得有些異樣,只覺這話裏彷彿不止一層意思,還有些別的事帶出來。

    只是,薛姨媽既不肯提,如今家中又亂糟糟的不是個樣子,她想了想,終究沒有再問什麼,不過寬慰寬慰,卻到底先壓住了僕役,預備過一二日再論這話。

    這急切糟亂之間,原說不得大事的。

    她這麼想,那邊賈雨村從賈家回去,心裏也是這麼個想頭。

    他府裏的人被擒拿抓走一事出來,賈雨村便心知這事自己辦得糊塗急切了。所以,到了賈政這裏,雖然說了一通話,又着實商議了一通,回去的時候,卻還壓住了心頭的衝動。

    這日一早,他除卻賈政這裏外,其實還是與兩三個人家走動了一下。這自然有這一樁事有干係的,內裏卻又有一個素日與周貴人家親近,卻多少有些持中的人家,他且拿話透出一些意思來。

    旁人不知,他原是大司馬,掌管料理軍務的。

    雖說自來這些行伍之事,縣官不如現管,原還是大將軍一流最是能威權的。但他既任了這官,又素來有才幹,這些大大小小的將軍,哪個歸哪派,他還能不知?

    那鄭遇春,恰是與吳家最是親厚,原是自祖上就有的交情,二三代的姻親往來,算來,倒是與先前賈家、王家兩處差不離的。而那周貴人家中,又與吳家親近,也非只一日了。

    這朝堂的事如此,裏頭後宮乃至於皇子之類的,自然也是如此。

    他託人說個話,心裏卻也是有些着緊,方隱隱透出個意思。倒也未必立時就要投了那邊去,只是先遞出個話頭來,總使這吳家周家稍作轉圜拖延,到時候他看着情勢,再做定論,也是不遲。

    只是料不得,那劉蒙這麼放肆大膽,這京城裏頭,也敢拿人!

    他再聽見的第一時間,幾乎就想調轉馬頭,尋那吳家周家說合去。可想到賈政處,終究過去了一回。也是這一回,得了賈政言語,他自己思慮再三,還是迴轉過來——這書信,難道劉蒙還敢上達天聽不成?

    真要這麼做,他一輩子的前程,便不要再想了!

    官官相護這四個字,可不是混說着的,原是自來如此的大事。

    有了這心,賈雨村方能稍稍安穩。

    可在翌日,劉蒙便上奏參了賈雨村一本,裏頭洋洋灑灑數千字,又附了冤案的證據,連着賈雨村的書信,一併夾帶了上去。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