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罷了,卻因元春並小皇子深得寵信,亦是被帶去。又有賈珍,也被格外點了一個差事,隨駕在側。雖如今只是虛銜,卻是個正經差事,又是近身之職,竟是個出頭露臉的好機會。

    賈家因舊年權勢多不如前,早有籌劃打算,如今忽得天降這麼個事,豈有不喜的。

    賈珍更是喜氣盈腮,又與賈政拱手:“必是因娘娘的緣故,聖上格外優容,纔有這一樁喜事。”至於爲何點他,自然啊是因爲賈政等人終究須得爲賈母守孝,而他這個堂侄,孝期早已過去,更不必提王夫人這一樁。

    衆人也知道他的意思,因本都姓賈,常日裏也是極親密的。休說一榮俱榮這一套話,只單單想着因元春之故,賈珍都得以提攜,何況親父親大伯呢。

    自然滿堂歡喜。

    獨寶玉一個,先想着元春有子傍身,往後也能越發從容,心裏也歡喜起來。後頭出去,他想着鳳姐探春素昔料理家務,鳳姐倒還罷了,自有賈璉,探春這裏,不免要囑咐一句,因往她這邊過來。

    探春聽說,果然歡喜,因含笑道:“果然是喜事,料想往後各處都能從容些了。”兄妹兩人便議論了幾句,又提了李紋生日一件。

    探春道:“我已是打發人問大嫂子了,如今事情已妥當,倒也用不着我們出力,只明兒生日的時候,咱們賀禮置辦得鄭重些,也便是了。”

    說到這裏,她嘆了一聲,又道:“依着我的主意,這會子縱得罪了親戚也罷。打頭兒攔下,也省得她們住在這裏受委屈的。如今又是孝中,正可料理齊整,往後妥當了,再請她們來小住,豈不妥當?”

    寶玉見她話裏大有激憤之意,因有發邢夫人之私意,一時也說不得什麼話來,又想起舊年賈母、王夫人在時的好處,倒滾出兩滴淚來,哽咽着道:“詩經有云‘無母何恃’,便在於此了。何況又有老太太。”

    提起這話,探春也紅了眼圈兒,因偏過臉去,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方忍耐着勸寶玉:“二哥哥竟也不要太悲痛了,反倒叫尊長不安。就是我們姊妹,瞧着也是傷心。如今雖有艱難,總歸咱們還有個兄弟姊妹,總相互倚仗幫襯,熬過這些時日便是。”

    一行說着,卻越發添了三分淒涼,而後雖勉力寬慰勸說,也只是泛泛而已。

    及等後面散了,兩人各自仍有些傷感。

    幸而李紈不多時便打發人來下帖子相請,也不爲旁個,正是李紋生辰一件來邀請。當即,寶玉打發麝月往探春處去,兄妹兩人分頭提點黛玉等處,且不細說。

    翌日早起,邢夫人等處並無言語,只鳳姐等人特特送了頑器等物祝賀,連着那邊東府裏的尤氏,也不知怎麼得了消息,也打發人送了一匹尺頭,一個宮制堆繡荷包,裏面裝了一對喜上眉梢的小金錁子,比舊年厚重許多。

    李紋見着這些,倒是連連推辭:“我一個女孩兒,年紀輕,又不是什麼要緊日子,這禮也太重了。”

    雖如此說,衆人卻不肯,着實相勸,又有李紈言語,她方勉強收下。

    衆人便圍坐在一處,雖因孝中不曾喫酒,然而果餚俱全,姊妹兄弟又來得齊整,倒也盡情熱鬧了半日,方纔散了去。

    那邊邢夫人等聽說,也不覺如何,倒一心料理元春、賈珍隨駕等事,又有外頭聽到消息的人家,多有過來相賀的,越發添了許多事體,連着賈璉也去幫襯着料理了幾日。

    鳳姐見着是正經事,也便沒理論,不過還念着元春這一處要緊,與探春商議了一回,使她將舊年與元春預備的東西,列了條陳與邢夫人送去。

    那邢夫人雖然慳吝,到底也是官宦出身,又在賈家這等大族一二十年,自然知道輕重兩字。雖在費婆子等人挑撥下,少不得生出些想頭,卻也不敢造次,老老實實比着舊例添了些東西,又因時令改了幾樣,恭恭敬敬預備妥當,且不在話下。

    倒是賈璉這日回來,卻與她提了一樁事:“那孫紹祖你可還記着?”

    “沒得提他做什麼?”鳳姐啐了一口:“一個打死老婆的混賬,又排揎大老爺,倒要咱們家的強!”

    “我也這麼說,偏大老爺前頭爲了名聲,倒還與他尋關係,到底安置了個官兒。”賈璉伸手將領子鬆開,一手理了理衣袖,伸手把平兒端來的茶取來吃了兩口,一面道:“他倒好,竟打蛇隨棍上,倒打起別的主意來。”

    鳳姐聽了,扭頭看他:“他打什麼主意?”

    “打着聯姻的主意。”賈璉嗤的一聲笑出來,隨手往鳳姐臉上一摸,笑吟吟道:“起頭兒我還以爲是打四妹妹的主意,到底是珍大哥哥府裏。誰知後頭一聽,倒是瞧上舅家。”

    “呸!他是個什麼東西,畜生雜種一樣的混賬,咱們家好好兒的女孩兒,金玉一樣的人,倒叫這玩意兒議論!”鳳姐聽了,冷笑道:“你怎麼說着的?”

    “奶奶都看不入眼,何況我。”賈璉把衣帶一勾,倒還是笑臉:“當時我就現駁回了。就算是旁支,咱們兩家也犯不着送位姑娘過去糟踐。”

    鳳姐聽了,心氣方平,鼻子裏猶自哼了一聲:“合該這麼着。”

    賈璉道:“你是沒瞧見那模樣兒,自家不尊重,倒還有些惱恨的意思。後頭雖喫酒賠笑,瞧着意思,必是記恨起來了。”

    “倒還怕這王八羔子不成!”鳳姐嗤笑一聲,伸手接過個匣子,打開瞧了兩眼,又吩咐彩明記賬:“什麼要緊。這說是甚麼世交,論舊年也就是個門生,還怕他反了天去不成?”

    “這倒論不上,就他那行事名聲,指定往後沒着好的。”賈璉往那榻上一靠,長長吁出一口氣來:“不是什麼打緊的事,我倒是正經歇一歇纔是。”

    鳳姐聽了,抿嘴兒一笑,倒好聲好氣與他捶捏了兩下,又問賈珍那處的事。

    賈璉隨口言語,不過是請了什麼賓客,又設了什麼席面,送了什麼禮等等。鳳姐聽了一回,見着並無出奇的地方,也便做罷,回頭便吩咐平兒:“把這個給林姑娘送去。”

    賈璉瞟了一眼,見着是一小匣子燕窩,便沒理論,只問道:“林妹妹身子怎麼樣?”

    “不過咳嗽了幾日。”鳳姐搖了搖頭,因道:“舊年老太太、太太在的時候,原是算着日子送燕窩過去調理的。現今事多人亂的,只怕有人糊塗怠慢了,我便送一些過去。”

    賈璉點點頭,也沒再多說什麼。

    平兒將那匣子一合,便往瀟湘館送了去。

    黛玉得了這個,反而推辭,因笑着道:“我這裏還有呢。很用不着這些。”

    旁邊紫鵑笑着倒了一盞茶送來,目光落在那燕窩上,也順口搭了兩句:“你們奶奶也太用心了。”

    “那也是姑娘素日待我們奶奶的情意,兩廂裏你敬我,我敬你,才這麼着的。”平兒笑着將匣子推過去,又勸道:“要換做旁的小門小戶,姑娘推辭也還罷了。咱們府裏原不短這個的,姑娘只管受着就是了。”

    既有這話,黛玉也只合應承下來,說着後面當面再致謝,平兒又陪着說了一回話,方纔辭去。

    見人去了,紫鵑一面着雪雁收了東西,一面與黛玉嘆道:“二奶奶倒是用心。”

    “她待我們向來不錯。”黛玉輕輕嘆了一聲:“舊年老太太、太太在時,我只說她的爲人,不免有逢迎湊趣的意思。如今瞧着,便似寶姐姐一般,也是我有看錯的地方。”

    “姑娘又不是真仙,哪裏能一眼也不錯?”紫鵑含笑道:“只往後改了去,也就罷了。這人有千面的且不論,還有傾蓋如故白首如新一說呢。”

    黛玉笑道:“你這蹄子越發會說話了,憑是什麼,都能扭過來。罷了,我也不提這話,如今冬去春來的,日頭又好,正可往院子裏走一走。”

    紫鵑想了想,也沒多攔着,陪着一併到了院中散步。

    誰知才過了小半盞茶的光景,忽得有人送了東西過來,且是宮中元妃着太監送來,說是二月二的節禮。黛玉聽說,忙回去領受了,東西倒是尋常恩賞,並無出奇之處。

    一等寶玉過來言語,與她們稍有不同,倒與賈璉、賈環等人差不離,只是多了一方寶硯,一盒墨錠,殷切之情,可說是溢於言表。

    黛玉聽了,也默默感慨,因與他道:“娘娘待你一片殷殷之情,便在這些上面了。”

    “我如何不知,如今也是勉力而爲。”寶玉搖了搖頭,神色間有些欣慰,又有些悵然:“我舊年極厭讀書,你是知道的,原是打量着旁人庸俗,竟是祿鬼一流的。如今我自己入了其中,方有些領會——怪道這些個人汲汲營營,實是許多事,竟與這些個東西扯不清的!”

    見他大有喟嘆之意,黛玉伸手握住他的手,並不順勢言語,反倒低聲道:“靖節先生尚且有爲五斗米折腰之時,可見人生際遇,原須經歷過,方纔明白。你只當歷練自心便是,便從此改過,仍舊是舊日模樣,我瞧着也沒甚麼了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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