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屏忙取了一面小圓鏡,雙手託着與惜春照。

    惜春往鏡中看了兩眼,微微出了一會神,便理了理頭髮戴着的銜珠小鳳釵,又揮退了鏡子,起身道:“我往鳳姐姐屋子裏坐一坐,要是婆子來問晚飯,讓她們遲些送來。”

    彩屏忙答應了,又問惜春可要人跟着。

    惜春道:“不過自家裏幾步路罷了,我去散一散就回,不必着人跟着。”

    見她這麼說,彩屏也不敢多說什麼,忙取來斗篷與她披上,眼瞧着惜春緩緩而去,這纔回轉過來,自去料理屋中事體。

    那邊惜春安步當車,慢慢兒走來。

    如今正值十一月,過兩日便是賈政的生辰。若是往年,自然也還有些喜慶的意思,今歲因賈母亡故,賈赦賈政這兩個大家長守孝,自然蠲了這些。

    如今又是入冬的時候,既少了喜氣,便更添了三分蕭瑟。一路寒樹衰草,連着殘荷蘆葦,雖有清流潺潺,也有些旁的松柏竹林一類的點綴,到底叫人心生惻然。

    惜春雖是個孤介冷僻的性情,素日佛道也是頗有留意的,卻仍舊是青春年少,也免不得有些多愁善感的心思。何況這會子她本就心有所感,見着如此情景,不免更添了三分悵然。

    一時到了鳳姐的屋子,這一點情緒猶自收攏不過來。

    鳳姐瞧在眼中,忙命人倒茶來,卻又揮退旁個,只留下一個平兒在旁,方與惜春道:“妹妹這會子過來,難道今兒出去,撞見了什麼事不成?”

    惜春搖了搖頭,望了平兒一眼,因素昔與她頑得好,也知道性情的,終究沒有攆她也一併出去,只垂着眼睫,低聲道:“姨媽待人慈和,寶姐姐她們更不必說,最是溫厚不過的人,不過祝賀一回,又能有什麼事?不過是我心裏有一件事,着實過不去,也只合厚顏來問鳳姐姐了。”

    鳳姐聽了,心中一想,便也猜出幾分來,又見惜春垂着臉,也知道她們女孩兒的矜持,倒也情願做臉,因道:“妹妹不必說了,我知道的,前頭既是許了你,自然留意着。只是因爲前頭娘娘的話,拖了一陣,如今雖還打聽着,倒沒有個準話,是以沒有再和你提。”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才斟酌着道:“不過,我近日聽來,大約也能猜出幾個來。不爲旁的,實是出挑兒的也就那幾個了。那邊府裏,定城侯謝家,豐城侯寧家,都是不錯的,年紀相近,品貌相當的。

    這邊府裏,也有幾個好的,我倒是斟酌了半日,竟還是神武將軍戚家,還算妥當。就是寶兄弟,也薦了一個魏呈潤,也是世家子弟,只是他家與我們家素無往來罷了。”

    她提了幾個人,惜春也是心裏有數兒:只消後面沒有飛來一人,多半也就這幾個人裏取中了。

    然而,依着她的心意,這裏最要蠲了的,便是所爲謝家、寧家兩處。

    是以,惜春仰面道:“多謝鳳姐姐留意。”竟沒有多說旁的,便要辭去。

    鳳姐不由怔了片刻,方又道:“妹妹不多坐一會兒?”

    惜春微微一笑,眉眼沉靜,卻另有一番堅決之意:“鳳姐姐好意兒,我原也不該辭的,只是這些個事,終究須我自己立定了主意,且與那邊咬準了,你們方好相助。若我只求着你們,自己躲了去,又成什麼模樣兒?”

    這話一出,鳳姐真真有些怔住了,半晌才道:“妹妹竟要與珍大哥哥商議不成?”

    “自來我們這樣的人家,三媒六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禮數。”惜春道:“我自然不敢違逆的。可我的心意,也須說個明白——擇什麼人家,原是父兄說定,婚嫁生死,卻是我自己拿準了的。”

    說罷,她也不顧鳳姐驚詫,垂頭斂衽一禮,徑自辭了去。

    倒是平兒瞧着不對,眼瞧着惜春出去了,忙喚了一聲奶奶,因又問道:“這可怎麼是好?”

    “她自家有主意,我們能說什麼。”鳳姐回過神來,倒是有些感慨,目光落在微微有些搖晃的簾帳上,因嘆道:“咱們家幾位姑娘,瞧着竟比爺們強十倍!”

    “我的奶奶,你這會子倒感慨起這個來!”平兒哭笑不得,因道:“四姑娘不管不顧,真個鬧起來,可怎麼是好?論說,這樣的事原也不是她該理會的。”

    鳳姐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偏她是這麼個性子,旁人倒要讓三分的。”

    說到這裏,她嘆了一聲,因道:“娘娘自然不必說,原是鳳凰似的人物。她們姊妹三個裏,只二姑娘軟弱些,可細論來,也是平和溫柔,生得也不壞,也算一等的美人兒了。

    三姑娘好,也不必說。倒是四姑娘,我原說她年紀小,性子也冷僻,瞧着倒尋常。如今一看,她自己的主意便立得住,也瞧得明白——這會子拿話去碰,珍大哥哥他們難道還真個強逼着不成?差不多的人,怕也便做罷了。”

    平兒道:“這話怕是不好聽的。”

    “大家夥兒胳膊折了往袖子裏,她原也沒個私情,不過不肯取中那邊府裏的人罷了,又怕什麼。”鳳姐道:“只消把我們兩個往前一挪,說是必要個書香門第的,也似二姑娘一般的人家,必不肯擇取侯府的,旁人又能說什麼?到時候,我並寶玉把人選一提,也就妥當了。咱們這樣的人家,擇婿聯姻,原是取中兩廂情願的,難道還真賣女兒不成?”

    她們這裏說着,那邊惜春已是回去,因瞧着天色已晚,便知打發一個丫鬟,請尤氏明兒過來這邊言語。

    尤氏聽得消息,倒是一怔,就回過身去看那小丫頭:“你們姑娘果然這麼說着的?”

    “奴婢不敢撒謊欺瞞。”小丫頭垂着手,身形微躬,忙回道:“我們姑娘確是這麼說的。”

    “這倒是奇了。”尤氏聽了這一句,方又回過頭來,伸手將頭上插着的一根金簪取下,又着人打水來,自己口裏漫應道:“我只當她不肯與我們說話了,誰知竟不是。”

    說得這一句,她又覺得沒趣,便揮了揮手:“罷了,你回去吧。明兒我一準過去就是。”

    那小丫頭聽了,忙自退了下去。

    旁邊的婆子人等便要湊趣說好話,因笑道:“四姑娘且小呢,少不得奶奶喫虧些,多擔待一點子。”

    “我倒沒什麼,只怕明兒過去,又是一場吵嚷。”尤氏冷笑一聲,將頭上的珍珠花釵取下,隨手擱在匣子裏,因道:“前頭入畫那一樁,她都託鳳丫頭來說話,如今忽得打發人來相請,必是爲了如今說親的事。”

    說到這裏,她又嘆了一聲:“明兒要是話趕話,還不知說些什麼來!偏如今老爺也是興頭上,倒是爲難。”

    也恰如她這時候所想,翌日到了惜春處,她們姑嫂兩人說不得三五句,果然爭持起來。

    又因尤氏早有盤算,怕果然是這樣的話,早遣了旁人,只兩人單獨在內說話。一時爭持起來,竟連中間說合打岔的人也無有一個,兩方心裏也早有些嫌隙的,更是激烈起來。

    連着外頭的婆子丫鬟人等,也是隱隱聽到了響動,不免戰戰兢兢起來,卻又不敢進去。

    還是後面尤氏一聲驚叫,她們實是耐不住,方趕到裏頭來。

    誰知一進來,卻就瞧見惜春手持一把銀剪子,髮髻散亂下來,地上更是一捧青絲逶迤。衆人不免大驚,正要趕上來奪下剪刀,卻見惜春拿着剪子便對準喉嚨,因道:“誰都不要過來!”

    這一下,人人都是面色煞白,卻不敢上前,紛紛叫嚷起來,也有勸說的,也有驚呼的,也有叫丫鬟的,不一而足。

    惜春兩頰飛起一點暈紅,神情卻十分鎮定,只盯着尤氏慢慢着道:“我如今也只說一句話。你們擇了個神仙,我不願意也是無用,再要強逼,也不過一把剪子罷了!”

    說罷,也不等衆人再言語,她信手將剪子一放,竟就擱下了。

    尤氏這一驚非小,倒是將前頭那些小嫌隙都拋到腦後,下死力盯着惜春半晌,方冷笑道:“好,好,好個四姑娘,倒是我糊塗,真佛到了眼前,還不知道,竟拿小事來計較!你的話,我知道了,也不敢瞞,自然都說與你哥哥的。旁的事,我管不得,也不敢管!”

    說罷,也不等旁人說話,她便站起身來,轉頭就走,竟也是一句多話也沒有。

    情勢陡轉,倒叫衆人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眼瞧着尤氏走出這裏屋,跟着她的人才訕訕地望了惜春一眼,忙垂頭退下,跟着尤氏去了。

    彩屏等人瞧見,忙趕上起來,伸手便先將剪子拿走,而後又團團圍住惜春。也有叫打水來的,也有與她挽起頭髮的,還要撿起頭髮,顫顫巍巍問惜春可傷着哪裏的……滿屋子的大小丫鬟,裏外婆子,人人都忙亂,人人也是心慌。

    還是惜春最後一句話,壓住了場面:“慌什麼,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今兒的事,誰都不能傳出去,要是三姐姐二哥哥他們知道了,還是從你們哪個嘴裏傳出的,自然有你們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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