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也自笑了:“你倒是生了張好巧嘴兒。”

    一旁的心腹丫鬟婆子見着,也趕着上來說笑,倒是將這一樁事帶過去不提了。

    而後三四日,一應陳設動用的東西俱都收拾齊整,滿府上下也是人人力倦神疲。如今鳳姐又不似舊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凡百的事,若非要緊的,俱都暫且挪後再論,倒是憑他們偷安躲靜一陣。

    因有前頭嚴苛,只這一點鬆快,衆人反倒感念起來。兼着從主子這裏說起,邢夫人無能,李紈孀居,往後黛玉又自體弱,人人皆知的,論來竟獨鳳姐一人有能爲的,多半的事,且還落在她身上。

    是以,衆人一時議論起來,倒是將舊年之惡一概不論,且說好話兒。

    這裏旁人猶可,邢夫人、趙姨娘等幾人素來嫌惡鳳姐的,如今聽得,越發心生恙怒。只是各有短處,平白無故,也不好施展什麼,竟只得先壓下不提。

    那邊寶釵倒是與寶琴言語起來,頗有些感慨:“舊年她是個好強的,不肯落人褒貶,也是費神熬油一般掙扎,凡百的事料理齊整不說,且還另要生法做事來。偏這麼着,上下倒多有嫌她的。如今稍稍一放,分明是抽身退步,反倒人人稱讚。可見這世道,原是理論不得,頭一件便須看形勢的。”

    寶琴聽她這話,心裏明白,因問道:“姐姐的意思,我竟還是回去做罷?”

    “只卻須看你的意思。”寶釵道:“你原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的——前頭你自不必提,受了許多委屈磋磨,連着咱們家裏,哪個不是忍氣吞聲?着實是他家連禮數也敷衍不過去了。可如今四五個月,咱們冷眼看來,他家又着實低聲下氣,便受了哥哥並蝌弟拳腳喝罵,也不提一個字,又似真個悔改過來。

    這前恭後倨,似有可疑不假。卻也有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話。兩頭權衡難定,便只看你的心意了。若果然就此斷絕,兩家商議合離,自有公斷。若是且退步細看,這四五個月的光景,倒也能不是不能一看。”

    寶琴聽了,半日沒有言語。

    許久後,她方自問寶釵:“姐姐看來,他家果然有悔過之意?那舊日爲何那樣的做派?”

    “論起來,也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六個字罷了。”寶釵輕輕一嘆,神色間頗有些悵茫:“舊年咱們家是什麼情景?如今本是說不得當日的話,偏你這親事卻是早定下的。晉時郗家高門,尚有‘使嘉賓不死,鼠輩敢爾!’之嘆,何況咱們家。如今想來,那梅家又是娶婦,又正興旺,心存怠慢也是有的,我們又是一意俯就,步步相退,方弄出前頭的事來。若是前頭能拿話剎住,許還不至於此。”

    這一番話,說得既懇切,又顯妥帖,寶琴細細品度來,竟頗合自己這數月所思。而也是如此,她方擡起頭來,應道:“既如此,我便去他家。”

    寶釵道:“你這話卻急了些。前頭纔有遲疑,如今忽得拿準,未必合心稱意,只管多思量幾日,再做區處。”執意命寶琴多思量幾日,再做論斷。

    寶琴見她如此,也只得先應承下來,心裏卻愈發痠軟,更是拿準了主意。

    那邊寶釵見她神色,也猜出幾分意思,想了想便與她道:“這會子橫豎無事,且與我一併到林妹妹那裏消遣消遣罷。只怕她也未必能在這園中久住了。”

    “這個如何說來?”寶琴一怔,忙問道。

    寶釵道:“三妹妹出閣,後面便須料理寶兄弟林妹妹的大事。雖說他們一嫁一娶,原都是這府裏操持,可也要有個體統。難道真個在這園中繞一圈兒,便是成婚了?那成個什麼了?”

    “這卻是。”寶琴也醒悟過來,因笑道:“橫豎林姐姐他家在外頭也有田宅的,離着又不遠,正可小住一陣,將這大事完滿了。”

    姊妹兩人說着話,便自起來,且往黛玉處。

    黛玉正拿着剪子裁剪,見她們過來,便將這擱下,又着紫鵑她們端茶來,且讓座兒。

    寶釵並寶琴過去看了兩眼,卻是一件月白對襟衫兒,已是做定了大半。這面料陣腳倒還罷了,只從領口往下,一溜兒繡着的折枝玉蘭,設色清雅,陣腳細密,另有一番婉轉姿態,着實比旁個不同。

    寶釵越看越愛,伸手將這衫兒拿起,細細摩挲一回,方扭頭與黛玉道:“這個花兒倒好,竟不是隨常的那些樣子,瞧着便呆板可恨。”

    “原是我前頭畫的條幅。”黛玉也款款過來,含笑道:“原不覺如何,偏她們幾個蹄子沒見識,必要說好,又有雪雁那丫頭,必要臨了去做花樣子。誰知畫雖不好,這花樣子竟還好,可見這天底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倒是錯放了可惜。”

    邊上雪雁聽見,也有些得意,因笑道:“姑娘前頭還不信呢,只鴛鴦姐姐、紫鵑姐姐都說好,才使我做這個。如今瞧着,倒比前頭兩身官中送來的衣衫,更覺新雅。”

    寶琴看了一回,卻還是道:“這雖好,也須有兩身鮮亮衣衫,纔是應景兒。”

    一句話說出,黛玉心思細密,又早知後面便是她與寶玉的婚事,心中微動,不覺兩頰微微有些燥意,忙笑道:“不過一件衣衫,倒正經議論起來,沒得打趣我是真。”

    恰巧紫鵑將兩碟新鮮糕點送來,她便又請寶釵寶琴兩人坐在說話,稍稍用些細點後,方另尋了事來言語。因寶琴前面才說及婚事,不免念茲在茲,也不知怎麼着,就漸次說到惜春身上。

    黛玉倒知道些謝瑛的事。

    也不是旁人,正是寶玉留心,如今他姊妹各有歸屬,獨留下一個惜春,東府那邊又多有不堪,兩廂裏不甚相合,他便格外用心。前頭尚有探春一件大事,如今諸事落定,他讀書之餘,倒多有留意這一樁的。

    謝瑛又恰是公侯勳貴之後,現今讀書出身,論起這兩樁原就與寶玉有往來的。舊年彼此也見過數面,只不甚相熟罷了。現今兩家做親事,彼此有意親近,書信往來,越發熟絡起來。

    前頭不過是家事爲人,才學性情一類,如今連着喜食何物,愛哪一卷書等等細故,也漸次有所察覺。又比着舊年的法子,且由黛玉悄悄說與惜春。

    惜春雖則孤介,卻也不是那等愚鈍不堪的,既覺好意,又見迎春、探春成婚後和美,倒也漸次將舊日之心改了許多。

    這等事,黛玉都看在眼裏,此時見寶琴見問,便稍稍提了兩句,並不十分言語——也不爲旁個,實是寶琴婚事不協,她原知道的,便不好提這個。

    誰知寶琴聽了這些,卻不見黯然,反倒添了幾分思量,倒自怔怔出神來。

    黛玉並寶釵相視一眼,便自噤口不言,免得驚擾到她。

    還是後面寶琴回過神來,因見她們如此,反倒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悵然:“不過幾句話罷了,我若傷感,怕還傷感不過來呢。姊妹們說說笑笑,無所顧忌,纔是大家好兒。”

    見她如此說,黛玉也添了幾分慼慼之心,因問她可有什麼打算。

    寶琴道:“婚姻之事,原是兩家之好,也沒得爲了我一個,便自做罷的。我冷眼瞧了這一陣,他們倒似有所悔改,索性我也並無旁念,且再試一試,又有何妨。前頭蟠大哥哥與嫂子也多有不自在,因着大家體面,兩家和氣,也沒斷然做絕的,何況我。”

    她說得明快,黛玉並寶釵兩人卻都有些喟然。

    黛玉更自拉着她的手,因道:“你既有這打算,我也不能深勸,只是有一句話,須得告訴——不要自苦,往後的時日,且長呢。”

    寶釵也低聲寬慰。

    三人坐在一處,倒有一般的酸澀生出。

    紫鵑在旁瞧着,也有些心酸,只這等事她須不好說,也不過默默在旁等候了半晌,見着氣氛稍有松融,才另尋了旁話來言語。

    正打岔的時候,偏外頭一陣笑聲傳來,又有小丫頭子回話,道是鳳姐來了。

    黛玉三人忙收拾了心緒,起身相迎。

    那邊鳳姐笑吟吟從外頭進來,見着寶釵姊妹也在,便含笑道:“你們倒是好自在,且在一處閒話。”

    彼此坐下喫茶閒談。

    寶釵卻是個有心的,聽得幾句,便覺出鳳姐怕是有事須得與黛玉獨個兒言語,她心內也猜出幾分,只略坐了坐,便尋話告辭而去。

    及等她們姊妹去了,鳳姐便拉住黛玉往裏屋小坐,又講出一番事來。

    也不是旁個,正是談及她與寶玉的正經婚姻大事,因前兒往宮中問省,元春又格外提及,他們也要預備婚事起來。只是三書六禮,終歸要有個體統,便有意探探黛玉之意,可是能暫且搬到外頭林宅處小住。

    大家彼此體面些,外頭瞧着,也是正經做婚事的樣子。不然傳揚出去,不免落個童養媳的話頭,兩礙名聲。

    黛玉先便是紅了臉,但見着是正經道理,倒也不好躲羞出去,只得含糊應下,心裏卻實是有些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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