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面上也有些憂色,只是當着賈璉的面,卻還是笑了笑,又道:“我能難爲什麼。這些時日,倒是托賴二哥哥並鳳姐姐裏裏外外的操持忙碌。現今父親病着,我也不能如何分憂服侍,竟還多託哥哥操持。感激還還不及,卻如何說難爲兩字。”

    見寶玉如此說,賈璉心裏也有些得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因笑道:“自家兄弟,提這話作甚麼?難道日後我有了什麼事,你能幫襯的,竟不出力不成?不過我虛長几歲,合該多出些力氣,日後你成家立業的,自然也有扶持幫襯我的地方。”

    說罷,他又寬慰了幾句賈政的病情,只說無妨云云。

    寶玉一一領會了。

    兄弟兩人說話間已是從賈政院中出來,賈璉猶自含笑:“過不得五日,便是你並林妹妹的大事。有這一樁喜事在,什麼大事小事也能化解了去,你只管放心。”

    寶玉聽了,深以爲然,倒是將心中徘徊不定的愁緒去了大半,又着實謝過賈璉,且目送他家去後,自己方迴轉過來。

    只是及到園中,他瞧着秋風漸起,一色花落葉凋,不免又添了些秋思之意,當下信步走來,一路先去瞧了瀟湘館。見着那裏只有幾個灑掃的婆子,內裏悄然無息,唯有龍吟細細,鳳尾森森,寶玉不免想到黛玉,暗自道:

    她自入了京中,便在這一處住下,一應起居用度,俱在這裏。一旦從這裏搬出去,雖說只是月餘光景,終究不知那邊供應如何,也不知有沒有受委屈。

    何況前頭京中忽然生變,連着四妹妹寶姐姐她們俱都受驚不小。她又纖弱,又須爲主人家,照應裏外,還不是怎麼難爲。偏我那時竟掙扎不得,只能跌足長嘆,也不能爲她分擔了去。

    着實可恨可惱。

    寶玉徑自想着,且繞着這瀟湘館轉了兩圈,旁邊的僕婦人等只說他念着新娘子,心裏暗暗好笑,只不敢高聲言語,私下裏你遞個眼色,我偷笑兩聲,竟也添了幾分熱鬧。

    那邊寶玉猶自不覺,及等信步走來,卻被掃帚掃了一下,他纔回過神來,只說自己有些浮躁,也不與婆子羅唣,轉身便從竹林下的小道,一徑走開。

    及等下來,他卻也無心回去,不過照舊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櫳翠庵。

    此時紅梅又有幾分碧葉,枝頭花芽微露,北風一吹,倒是有些瑟縮。寶玉賞玩一回,擡頭往櫳翠庵看了兩眼,見着裏頭花木雖因秋日有些蕭瑟,到底比別處繁茂些,忽想起舊年賈母還曾贊過,說是修行的人,得閒常有修理,便比旁處更好看云云,心中頓時一酸,倒有些走不動了。

    也不爲旁個,卻是他想起舊年賈母、王夫人在時的好處。當年猶自不覺,如今卻真個有些酸楚上來。是以,寶玉站在這風裏,竟瞧着那邊半日,猶自出神。

    還是後面聽得啊呀一聲,那邊山門一動,又有說話聲傳來,寶玉方自回過神來,循聲一看,卻是惜春站在門外,正與裏頭說着什麼。

    寶玉原要走開了的,見着是惜春,方腳步一頓,且等了片刻,果然見惜春從上面下來,見着他在這裏,且有些詫異:“二哥哥怎麼在這裏?”問得一句,她又眉頭微皺,因問道:“老爺可怎麼樣?”

    見她詢問,寶玉便將事情說了兩句,方自又問道:“妹妹往這櫳翠庵裏做什麼?”

    惜春道:“這一陣總覺得心裏有些悶悶的,便尋妙玉來說說話兒。”說到這裏,她嘆了一聲,眉梢眼角間添了幾分寂寞:“舊年我只說清淨兩字,倒不理論旁個。如今二姐姐、三姐姐她們不必說,連着寶姐姐林姐姐她們也出去了,倒越發覺得園中寂寞,連尋個說話的人,竟也艱難起來。”

    “這也只是一時的。及等後面你林姐姐回來,也就好了。”寶玉笑道:“就是寶姐姐那裏,也是薛家那邊很鬧到不堪,不然怕也要過來走動走動的。”

    惜春眉心微蹙,因道:“他家又怎麼了?”

    “怕是薛大哥必要合離了。”寶玉搖了搖頭,因道:“這一向咱們家有喜事,姨媽他們也不好吵擾,便沒有提。我前兒聽柳湘蓮說,那夏家太太連着族中人等,俱已是回信,說着要過來分說明白。只怕這一樁姻緣,真個要就此分飛了。”

    聽是如此,惜春倒不覺如何,只搖頭道:“連年鬧得人盡皆知,夫妻也無甚情義,縱然勞燕飛分,倒也不算可惜。說不得兩人這一樁婚事做罷,倒是一別兩寬,各能尋到各處,也未必不是好事。”

    “話雖如此,終究難免有些悵然。”寶玉搖頭道:“到底是結髮夫妻。”

    惜春上下打量他兩眼,不由噗嗤一笑:“二哥哥可是事到臨頭,有些慌亂不成?倒是爲他家愁這些個。那薛大哥只怕早有分崩的心了。真個要論,也只琴姐姐更叫人嗟嘆罷。”

    見她打趣起來,寶玉也有些撐不住,擺手道:“你竟也胡沁這些起來!”

    惜春猶自道:“我怎麼是胡沁?依着我說,薛大哥這一樁婚事做罷,倒還是好的。因爲他的事,連寶姐姐那樣聰敏人,都喫虧受累不小。何況姨媽,原也是心慈意軟的人。”

    說到這裏,不等寶玉言語,她便又幽幽一嘆:“前幾日聽大嫂子說,那邊兩位李姑娘也說親了,紋姐姐更是說定了親事。我屈指數了數,咱們這園子裏的姊妹,獨寶姐姐年長,尚未論定親事,怕也是爲着這個也說不準。”

    聽見說親事一件,寶玉便有些不自在,因咳嗽了兩聲,才自道:“沒得說這話作甚麼?”

    惜春便橫了他一眼,因道:“說到這個,二哥哥便不自在,倒忘了過不得幾日,你並林姐姐便要結鸞盟,定終生的喜事?”說得寶玉也有些訕訕了,她才嘆道:

    “罷了,我也是白不自在——原是從妙玉那處出來,聽得說她得了江南那邊的書信,竟要起身歸鄉,說不得便要還俗,重做女兒郎……”

    寶玉聽了,不覺一怔,忙道:“這又從何說來?不是她師傅臨終說,命中不宜歸鄉,只在京中等自己的因果麼?怎麼忽而有這話!”

    “她原就是帶髮修行,並非入了空門。”惜春卻頗爲明白:“只是身體病弱,不得已爲之。如今身康體健,重做閨閣小姐,也是常情,倒也不算出奇。”

    雖這麼說,她神色間卻頗有些悵然之色。

    寶玉也知道,自己這麼個妹妹,素日於佛道頗有留念,雖是閨閣秀女,卻常有修行之心,園中姊妹中也只她與妙玉最相契合。如今忽聽說這事,這一番神色言語,也是份裏應當的。

    然而,有了這話,他這心裏便更添了三分傷感。一時將惜春送回暖香塢,他自己往園中各處徘徊,見着秋爽齋等幾處庭院,蕭瑟寂寞,不過幾個灑掃看管的老歐婆子等,不免更添了徘徊瞻顧之意。

    還是後面麝月見着天色漸晚,因尋出去,纔將寶玉喚回,又說及黛玉等事,才讓他漸漸迴轉過來。

    寶玉猶自感慨,因道:“如今菊花正好,若姊妹們都還在園中,這會子又可做詩社了。”

    麝月取了熱熱的毛巾,且與他洗臉,聽見這話,倒是笑將出來:“二爺雖與姊妹親厚,也沒得強留的理兒。倒是林姑娘從此往後,便可與二爺一處,說詩也罷,下棋也罷,都是好的。”

    見說及黛玉,寶玉面上也露出幾分歡喜,因又尋了兩冊書翻了翻,雖還有幾分煩悶,終究還是安然睡下了。

    誰知到了夜裏,忽然聽見外頭喧譁,連聲叫喊不絕。

    寶玉從睡夢之中驚醒,推被起身,一面忙問什麼事,一面彎腰將靴子提起,便要往外頭打探。麝月見着,忙取來薄斗篷與他披上,一面勸道:“二爺仔細風吹着,什麼要緊,先打發人去問問。”

    口裏這麼說着,她心裏卻也疑惑:究竟什麼事,倒鬧到這地步!

    恰此時,外頭忽然有婆子慌慌張張得進來,連聲叫嚷道:“二爺!二爺!了不得了!外頭忽然來了好多官兵,先將幾處大門都堵住了,休說出入,幾個家丁爭辯兩句,竟就叫他們拿下斬了!如今外頭血流了一地,還不知怎麼是好!”

    寶玉聽得這話,猶如一道雷霆落下,登時面色煞白,又想到園中姊妹人等,唯恐她們受驚,忙着人打了燈籠,且往惜春那處過去。

    誰知到了門外,就遠遠瞧見幾個燈籠,迎上去一看,竟就是李紈帶着賈蘭,惜春扶着小丫頭,又有幾個丫鬟婆子擁簇着,且往這邊過來。

    衆人都是慌里慌張,面色發白,因見着他來,忙忙着趕上來,臉色叫喚。

    見此情景,寶玉忙將他們引進屋中安置了,又寬慰幾句,方想起要使人打聽。

    李紈忙道:“不必使人過去了,我出來的時候,便叫兩個老誠的去打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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