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低聲應了,正要請張管事他們點幾個健僕跟隨過去,忽然聽見外頭一陣腳步響動,轉頭看去,卻是晴雯滿臉焦灼,幾乎從外頭撲了進來。後面又跟着鍾姨娘、藕官、蕊官也是匆匆趕來。

    鍾姨娘更是一進來,便先道:“姑娘可怎麼樣了?那邊府裏又怎麼說?”

    卻是前頭往各處府裏去,不免要點幾個老成可靠的婆子,然而去處竟多,又多半是探春之類的女眷,便將她們也湊在一起,跟幾個婆子一併往來奔波。

    這會子好容易回來,許是聽到外頭有人言語,或是她們自己也聽到了風聲,方有這話。

    紫鵑便粗略將事情提了兩句,方又道:“如今姑娘心神浮動,昏睡了去,倒要倚仗姨娘多看顧看顧。我要帶着人往那邊府裏瞧瞧,若有什麼動靜,也好使人回來報信。”

    前頭便聽得鍾姨娘等面色大變,再聽紫鵑這話,幾個人越發唬住了。鍾姨娘便拉住她,連聲道:“你這麼個姑娘家,如何去的!那些男人過去,了不得不過打兩下也就算了,你一個姑娘家,只拉扯起來,便要沒臉,如何使得!”

    紫鵑正待言語,晴雯卻再也忍不住,上前兩步道:“姨娘說的是,這一處哪裏能少了姐姐?卻不如我過去,橫豎我是個無用的,那邊一概人事也多是知道。”

    “這卻不妨。”紫鵑便將自己隔樓相望的話提了一下,因又道:“只多帶些人過去,隔着一條街,竟還便宜的。”

    聽是如此,鍾姨娘方做罷。晴雯卻一力要過去,紫鵑想了想,到底也是許了,卻還是提前叮囑了:“一等過去,凡百的事,你都須聽我的,不能一時義氣上來,做下甚麼事來!”

    晴雯自是點頭:“我省得的。”

    紫鵑方有囑託鍾姨娘並藕官她們照看黛玉,並一應飲食湯藥等事也提了兩句,又說準至多半個時辰便會打發人過來報一回信。這邊要有什麼消息,也只管叫人送去。

    兩廂裏議定,那邊張管家也是點了幾個老成有氣力的婆子,又有十來個健僕,且使兩輛車,將紫鵑晴雯兩人送了過去。

    一行人匆匆忙忙,趕着車,騎着馬,且到了那處小宅。

    這宅子,也是舊日紫鵑用心擇定的,雖不過是三進的淺宅,後面難得有一處三層小樓,從後面一望,恰能看到賈家東西兩府的大概。

    這會子上來,晴雯便心裏微定,輕輕噓出一口氣:“這裏竟好,正能瞧見那邊。只是到底遠了些,竟不能瞧見咱們那園子。”

    紫鵑道:“真個有什麼事,必還是從正門正院出來的。如今瞧着,倒還是沒見着什麼變動。”

    旁邊婆子見兩人只管眺望,倒是將這裏蛛絲灰塵遍地都不曾放在眼裏,且那邊又不曾有什麼變動,便有意獻殷勤,笑着上前來道:“兩位姑娘,這裏買下了,竟少人照管料理,着實不乾淨。既那邊府裏且沒事,我們幾個也閒着無事,倒還是打水來收拾收拾罷。”

    紫鵑並晴雯兩人滿心記掛那邊,聽見這話,也是無可無不可的,只點一點頭,說了一句好,便又往那邊看去。

    幾個婆子見着,倒是有些悻悻,一時叫來健僕,往邊上打了井水來,又收拾了幾塊帕子,就從這一處起,慢慢收拾灑掃起來,也不細說。

    倒是晴雯瞧了一陣,心中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因與紫鵑道:“終究沒瞧見園子那裏,橫豎有車,不如我帶着人過去繞一圈兒,這隔着遠些瞧一瞧,終究放心些。”

    紫鵑也知道她這是記掛寶玉並怡紅院幾個人,次則是大觀園中的各處姊妹人等,卻不甚關心賈赦賈政等人,方有這話。只是這一出風險着實沒必要冒的,她便勸道:“這等大事,哪裏容得你就近繞圈兒?三姑娘她們且不敢使人過去,只能往朝中打探,何況我們?如今登樓眺望,倒還罷了,再要過去,自己且不論,或是再添一樁罪,也是未必。”

    她既這麼說,晴雯再是焦灼,也只得做罷,只得順着方位,繞到西面窗戶處,遠遠盯着大觀園的一角,靜靜瞧了半日,方纔迴轉過來。

    紫鵑正打吩咐了幾句,打發一個僕人回去,又着實吩咐:“府裏有消息,若是少,吩咐你也罷了,若是多,只管書信下來。另外,也請他們送些筆墨紙張來,使你帶着。”

    那僕人聽了,複述一番,見着並無差池,方打馬去了。

    晴雯聽着有些羨慕,因道:“果然技多不壓身,舊年你教我們,我們還不自在,不過學一點,粗略認幾個字便罷了。如今瞧着,倒是目光短淺。”

    “這有什麼。”紫鵑道:“你若肯學,後面我再教你也就是了。你是個極聰明的人,不過二三年,也就盡知道了。”

    晴雯長長嘆了一聲,俏麗的面龐也籠上幾分愁雲:“二三年,說得倒只是三個字,彷彿短的很,可細想來,二三年前,卻又長的很,竟不知道往後究竟會怎麼樣。”

    紫鵑見她傷感,正要說兩句,忽見着西面一處巷子,簇簇擁擁得來了三四十披甲帶刀的騎兵,領頭卻是兩頂華蓋朱輪車,浩浩湯湯,直往賈家這邊過來。

    她細細一看,見着那車轎上有幾處金飾,由不得面色一變:這個是朝中高品的大員,方能用的配飾。且看他們往賈家去,怕是耽擱了一日,真個要抄檢了。也不知,這一回抄檢終究如何……

    她這裏想着,右手忽然被緊緊抓住,轉頭一看,卻見晴雯面色煞白,兩隻眼睛直盯盯往那一行人馬看去,帶動着身子也直愣愣往前頭探,眼瞧着就要一頭栽倒下去,自己卻渾然不覺,只還巴巴得問她:“這、這真的是抄家的人?”

    紫鵑忙一把拉住她,往後面扯了扯,見着拉不動,忙緊着叫來兩個婆子把她拉扯進來,她方道:“不是他們,又是哪個?這樣的事,若不是拿準了,哪個人家會打發人說與姑娘?只是前頭既有說着二皇子,怕還是顧着他們多些,總要有個先來後到,輕重緩急的。”

    她這話,如同冰水相擊,一片冷凝,就如一捧冷水從頭蓋骨澆下,使原本焦灼非常的晴雯也都冷靜了下來。旁邊一干婆子等人,也從有些慌張中掙脫出來,只都怔怔看向紫鵑。

    紫鵑雙眼微微合攏,停了半晌,方纔道:“只管再看下去罷。”

    看她這樣,晴雯也不知怎麼的,竟有些驚懼起來,只是停了半晌,卻一句話沒有多說,只往裏頭的窗戶奔了過去:她要盯着大觀園,哪怕只有那一小片地方,她也要盯着。

    紫鵑扭過頭,吩咐了兩個婆子跟過去,自己則靜靜回頭,往賈家那邊看去。

    那邊一片烏雲般的披甲騎士,擁簇着兩輛車,一徑到了賈家大門處。雖說離着有些遠,但也能瞧見那些看守的兵將有些浮躁起來。後面大門洞開,幾個人從裏面迎出,那車轎裏也似下來兩個人。

    一行人等便往榮國公府裏面去,至如後面,卻再也瞧不見細故了,只瞧着外頭兵將遊走,眼見着就疏散了許多。除卻收門戶的,旁的大多四五米方有一個人,一干人等且隨着幾個騎馬的人,一排排羅列成隊,且侯在門外。

    紫鵑閉着眼長長吁了一口氣,手指卻不自覺得緊緊攥住圍欄,連着指節發白也不自覺,只又睜開眼緊緊盯着那邊。

    也不知多久,只覺得一陣風從西面吹來,一陣緊着一陣,一陣更大似一陣,卷着塵埃雜物從地上泛起,徑自嗚嗚作響。旁邊婆子等人瞧着紫鵑也探出身軀,不免有些惴惴,趕着上來想要拉扯,又恐驚動了人,不敢造次,只你看我,我看你的。

    恰此時,那邊樓梯一陣響動,卻是前頭打發回去的僕人,且又登上樓來。

    紫鵑也被這一陣響動驚醒,猶自往賈家看了兩眼,纔回過來頭,因問那僕人:“家裏可有什麼話?”

    那僕人喘了兩口氣,把一個包袱遞了過去:“姑娘,這裏有小大爺寫得信。”

    紫鵑心頭一跳,忙將包袱拿來,匆匆打開取出信箋,只拆開看了兩眼,便垂下眼簾:上面也不曾寫旁個,只是將前頭的消息,更往細裏寫明白,落準了。

    雖然心中早已明白,但看到這書信,紫鵑心裏還是百味雜陳,不由得站在那裏盯着書信,怔怔出神起來。

    還是裏頭一個晴雯,旁邊幾個婆子叫嚷起來:“那些人進去了!”

    她才猛然回過神來,扭頭望去,卻見那一隊隊的人馬,猶如一片緊着一片的烏雲,浩浩湯湯,從裏頭進去。又有幾個兵將,彷彿被人指點一般,拿着長長的杆子,且將那榮國府的牌匾從上頭敲了下來。

    分明是遠遠的,聽不見聲響的,但紫鵑耳邊卻彷彿響起一聲重重的啪嗒,讓後就是男男女女的呼喊痛哭之聲。

    她雙目痠痛,再也看不下去,只垂下臉去,兩行清淚卻忍不住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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