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原就是極憐愛女孩兒的性情,見她這麼說,自少不得細細寬慰,至如李紈、惜春、平兒,也是一併言語,又談及鳳姐大哥兒兩人,且說且勸,方將巧姐說動。

    而後,幾個人又商議了一回,且參詳一二,商定將巧姐等人暫挪到舊日探春居所秋爽齋。

    一則,探春業已出閣,一應起居陳設也收拾妥帖的。二來,這一處離着稻香村、暖香塢兩處極近,與怡紅院也頗近,各處往來聯絡,相互照應也容易些。何況,秋爽齋闊朗,又有一處曉翠堂爲廳堂,原也是一處大的院落。

    一時說定,李紈三人想着平兒等人還要料理箱籠鋪蓋,便再三寬慰了巧姐,又去瞧了瞧安睡的大哥兒,這才辭了去。

    及等到了外頭,已是日色西斜,三人便也散了。

    倒是寶玉心中猶自悶悶的,安步當車,且一步步往怡紅院裏去。

    到了屋中,麝月便迎了上來,一面與他收拾,一面不免多問了兩句情勢:賈赦等人發配流放一件,早已滿府傳揚開來,她自然也聽說了的。

    寶玉擺了擺手,心中仍舊悶悶的,卻也知道他們這些人提心吊膽,因寬慰了幾句,才又道:“如今大抵已是定了,只看日後能不能求個恩赦罷了。”

    聽是如此,麝月忙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才道:“若果然能恩赦了,倒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旁邊服侍的丫鬟人等,多半鬆了一口氣,無不點頭稱是。

    然而,及等翌日,卻又有消息傳來,卻是有幾個上奏章彈劾賈家的,甚至從賈家這裏,將及幾處姻親,比如王家、史家、霍家,以及他家舊日的門人,有往來的世交人等。

    裏頭旁個倒還罷了,又將前頭獲得恩赦的青州知府劉若昀提將出來,隱隱綽綽,提及元春謀逆等話,且疑心舊日抵抗賊寇一事。又有說及賈赦舊日裏通國外,與北狄往來交易等事,將及賈雨村、鄭遇春、劉蒙等人,倒似要翻案重審一般。.七

    賈家等處得知這些,也是一日三驚,卻不防宮中並無言語,只按下不表。

    倒也不是爲了旁個話,卻是當今聖上早有病症,近日又屢有變故,不免更添了憂慮,竟釀成重症,漸漸不能支撐。東宮太子並百官知道了,因有忠孝兩字,休說賈家,連着二皇子等一派人馬,也暫且按下不表,只拿下大獄,留待日後再定。自己等人,則分作幾班,每日於宮中宿衛,服侍湯藥,寬慰勸說,倒也不細論。

    如此熬過三五日,聖上雖有好轉,卻仍舊下不得龍榻,出不得宮門,反倒言語遲緩,神色凝滯,竟有些下世的光景。衆人看在眼裏,不免都添了憂慮。

    自來有一句俗話,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朝中百官自然深知,只是前頭宮中變亂,又有二皇子謀逆,元春並小皇子被誅等事,雖也可說是東宮事急從權,終究難免有些流言蜚語,少不得有些人心浮動。何況這等事,絕非小事,稍有差池,免不得落個離間天家骨肉等話,雖有些人存了盤算的心,終究不敢造次。

    又過一日,方有宗親皇叔等人,趁着聖上難得清醒的時候,含糊提了兩句。

    誰知聖上竟沉默了半日,方自道:“如今諸事安穩,只待朕一去,自是東宮登基承襲大典,又何須你等聒噪!”

    話音一落,衆人呼啦啦跪了一地,面色都有些蒼白。

    聖上見着,面色也有些晦暗,可沉默了片刻,徑自又道:“罷了。你們也只是憂心社稷,朕也老了,如今又病着,也不知哪一日便要撒手去了。如今東宮既有才能承襲,早日襲了大位,也是不錯。”

    說着,他也不叫人起身,只點出內裏一個文臣,使他將東宮並朝中大臣請來,竟就要下聖旨,遜位爲太上皇,着命東宮承襲大統了。

    如此變動,何其之速。

    休說文武百官茫然失措,就是東宮太子也是喫驚不已,忙跪下來請辭,乃至於涕淚交下,端得孝敬非常。

    聖上半虛着眼,靜靜看了半晌,方自道:“朕如今百病纏身,且須靜養,或能延壽一二。偏如今內憂外患,社稷有動搖之虞,你若還只管謙遜,倒要朕累死在案牘之中?你是東宮太子,原就合該繼承大統,不過是爲朕早日分憂罷了,有甚不敢的?”

    這話落下,太子再無他論,只得含淚應承了。

    漸次情景,聖上便着人取筆墨黃絹,自己一字一句,且將遜位之旨,詔令太子承襲大統之旨,速速寫就,又用了大印,由此詔令天下。

    雖有此旨,然則承襲大統一件,自有禮制,原也不是即時能成的。只從此之後,一應政令,自交託太子料理,聖上只管安身將養,且不細論。

    因有這等定論,朝堂內外的一些閒言碎語不免減去了大半,東宮上下自免不了欣然踊躍。只是太子妃卻是個深明大禮的,想着聖上如今病中,東宮如此,絕非爲人臣子的道理,因此再三管束,方將這些得意之情彈壓下去。

    太子聽說,倒也歡喜:“太子妃賢德,非但是孤家之福,亦是天下之福也。”

    也因爲這一點喜悅,後面他翻看二皇子等一干事體,思來想去,終究從輕了些。休說二皇子只是圈禁了事,便是那些逆賊,也不過誅殺首惡,夷三族,抄家便罷。旁的不知情的,或是受累的,多是削爵去官,或加一件抄沒家產。

    倒是賈家,原也不算出挑。

    誰知近日忽有御史,且夾帶賈雨村的奏章,一併呈於聖前,裏頭有將賈家告發了一回,且將及鄭遇春、王家兩系。內裏言之鑿鑿,列了數項大罪。

    太子瞧了一回,倒生了幾分愛才之心,因與左右道:“這賈雨村,倒果然有些才幹,只是德行不堪,也是可惜了。”

    雖這麼說,他心裏卻有意用一下這把刀,是以,他沉吟片刻,竟批了奏章,命人細細查訪明白。

    這消息隱隱綽綽,傳到賈家的時候,原因這些時日的平靜,漸次有些安心下來的賈政等人,登時平添了一層陰霾。

    賈政更是再沉默半日後,轉頭先吩咐道:“打發個人,告訴三姑娘並林姑娘,登門一件事,且暫放一放罷。”

    這些個事,早做了幾回,自然有他貼心的小廝答應一聲,且下去料理。

    然而,探春倒還罷了,雖則焦心,卻也深知道理,又有南安郡王府上的安危與體統,饒是焦心非常,也不敢擅作主張。

    黛玉卻又不然,她原無人掣肘,一應事體,她說去,也只有瑞哥兒能稍說兩句,使她顧及。這會子又因等候了將將十日的光景,雖有消息,她也實在有些耐不住,必要登門親眼瞧一瞧,方能安心。

    這會子,卻偏傳來這麼個消息,她自是有些坐不住,當即蹙眉道:“這又是爲了什麼?難道又有什麼消息不成?”

    那小廝原是被指派到後門留守消息的,自然知道,忙自上前來回了事,因又道:“老爺聽到這消息,便打發小人過來告訴姑娘,說着登門的事,且放一放,再等一等。”

    黛玉聽說,面色也是微微凝重,自己尋思了一回,便看向紫鵑:“你瞧這事怎麼說?”

    “姑娘也只是不放心罷了。”紫鵑道:“因不放心,方要登門瞧一瞧。這原也是常情,說不得什麼。只是如今老爺既這麼樣說,姑娘竟聽了纔好——那邊老爺休說也是經歷官場浮沉的,縱沒有這個,也有個經歷見識的緣故在。”

    黛玉聽了,沉默半日,終究與她道:“寶玉他們,果然無恙?”

    “姑娘只管放心便是。”紫鵑笑道:“這日後見面的日子有的是,何必急於一時?且老爺說不得另有打算,姑娘不知就裏,一時要沾染上什麼,也難免損了顏面。”

    “這話,你也說了幾回。”黛玉嘆道:“我自然深知你的,原不會撒謊哄人。只是關心則亂四個字,着實難免。”

    紫鵑含笑道:“姑娘關心便關心,又有何妨?只是老爺他們如今關門鎖戶的,不肯往來走動也還罷了。姑娘倒不妨與三姑娘多走動走動,就是雲姑娘,也不妨多送些書信過去。俗語道衆人拾柴火焰高,許是能參詳出個好法子,也是未必。”

    畢竟,探春可是脂硯齋落筆人證過的: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

    “這話哪裏還用你說。如今我們哪裏少不得這些書信往來?”黛玉嘆了一聲,且道:“如今你說起話來,倒是越發含糊了。”

    紫鵑稍稍避開黛玉的目光,因道:“我又是哪個牌位上的人,人微言輕的,也就姑娘看重我,方這麼說着的。如今情勢,一日與一日不同,我又不是神仙託生的,實是不敢多話的。”

    見她這麼說,黛玉沉默半日,終究道:“若是這麼說,我實是不能不去看一眼了。”

    紫鵑一怔,因喚了一聲姑娘,心中急轉,忽得有些想明白過來:這件事,細說起來,大約還是自己的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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