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到了裏頭,她卻是身形一晃,差點跌倒,幸而紫鵑聽到腳步響動,也出來相迎,正可一把扶住了她:“姑娘小心!”

    這裏說着,後面跟着黛玉的春纖雪雁兩人瞧見情景,也趕忙上前來攙扶。

    三個人六隻手,只小心翼翼將她扶到一側內室的榻上坐下,又取了大引枕來與她靠着,方着緊詢問。

    黛玉原是前頭驚懼慌亂了一回,又緊着奔走了一陣,本也身體不甚強壯,這復又一冷一熱得夾雜,前頭才忽然雙腿發軟。這會子被三人攙扶躺下,又吃了兩口定神茶,她也恢復過來,因搖頭道:“不妨事,我大約也就是吃了冷風,忽從外頭進來,一冷一熱的,方有些禁不住。現已是好了。”

    說罷,她轉過頭看向紫鵑,正要詢問,外頭忽得又是幾人腳步響動,卻是瑞哥兒、張管事等人都來了。

    見着他們,黛玉到了舌尖的話,也只好嚥下去,只伸手在找了找,將瑞哥兒喚到跟前來:“這會兒怎麼跑得滿臉的汗。”說着,與他拭去額上汗珠,又與張管事他們道:“不妨事,不過是我一時風吹着了,這會子吃了兩口茶,已是沒妨礙了。”

    雖這麼說,瑞哥兒仍舊有些擔心,坐下來着實寬慰了幾句,又命春纖取來藥丸,且與黛玉喫一顆:“舊年秋冬時節,姐姐常有咳嗽,何況這一陣大悲大喜,多有煩愁之事的,越發要仔細纔是。”

    見他這麼說,黛玉也是無法,只得喫下一丸丹藥,方打發春纖等人出去:“你們也是忙了一日,先下去歇息罷。這裏有紫鵑在便好。”

    張管家等人忙應承了,又問了幾句晚飯的事,自去料理事體。

    倒是瑞哥兒聽見黛玉這話,偏頭看了紫鵑一眼,方回頭與黛玉道:“姐姐,今日去舅家,難道又有什麼事不成?”

    他素知紫鵑才幹,更知黛玉倚重信賴,何況這會子黛玉回來,氣色不成氣色,又差點兒跌倒,不免生出幾分疑心來。

    “噯……”黛玉輕嘆了一聲,因如今世道,也着實不能隱瞞,因與瑞哥兒、紫鵑兩人細說了情景。

    瑞哥兒不由得面色大變,連連追問了幾句,方坐在一邊不言語:他雖是沉穩老成的性情,到底才十三四歲,又自來勤勉讀書,於人情世事自然有所不足,又是這等家國興衰的大事,他雖是竭力思量,終究一時尋不出法子來。

    紫鵑卻是早有籌劃的,又頗知道些情景的,這會子見黛玉說着說着,眼圈兒便紅了,那邊瑞哥兒也是沉默不語,心下思量半晌,竟也不寬慰,反而道:“老爺實是慈軟了些,依着我看,竟早早遣散到城外去,纔是道理。”

    黛玉原知道她夢兆的事,一聽這話,不覺面色煞白,忙撐起身子連聲追問:“這話又怎麼說?”連着瑞哥兒也詫異看向她。

    “姑娘自然知道的,如今這城裏,竟有好些人家已是挪騰了出去。”紫鵑輕嘆了一聲,眉攏輕愁:“原是如今這情勢,着實艱難,由不得人不必提心。這還罷了,我自江家出來,因走了小路,轉了兩圈,遠遠的竟瞧見那史家也被圍了起來……自來那邊府上,原與他家、王家、薛家互有遮掩扶持的。這豈不是個兆頭?”

    這話一出,黛玉不覺身形一晃,紫鵑並瑞哥兒留神在她,忙要伸手攙扶,卻見她一把推開了,自穩住身形,雙目灼灼猶如焰火:“去取筆墨來,我書信一封,給舅舅並寶玉他們送去!橫豎我們早在外頭建了塢堡,也自有存糧等物……”

    “姐姐,如今怕是不能了。”不等紫鵑說話,瑞哥兒先便道:“這城中既有事,城門那裏少不得有人留意,未必妥當,何況已是這麼個時辰。這一來一去,縱然舅家深信,城門一關,也不能出去了。且不論那許多人口,起臥行動皆有拘束的。”

    這卻是實情了。

    黛玉默然半日,原是挺直的背也稍稍有些綿軟下來,因雙目盈盈,黯然道:“既如此,又如何是好?”

    “如今也只合走一步看一步了。”紫鵑道:“哥兒說得在理,姑娘說得也在理。如今既一時出不得城門,不如早做打點。一則與城中那兩處宅子並塢堡打點打點,糧米銀錢並起居用度等物都藏掖些起來。二來,非但要告訴那邊,就是我們自己,也須得早早打點了包袱,將一應日常必備的東西,揀要緊的早早打了包袱,一時瞧準了,便立時坐車出去,兩廂裏便宜。”

    說着,她又將哪些是必備的東西,又有那些情景須得留神出行等說了一通。

    這原是她舊日細細籌劃過了的,自然周翔非常。

    可越是周翔,越聽得黛玉面色沉重,而瑞哥兒詫異非常,不由得頻頻看向黛玉並紫鵑兩人:這些東西也罷,形勢也罷,原非一日能想清楚的。紫鵑她素來沉穩細密不假,可將這些都想周全了,也殊爲可異。姐姐聰敏非常,卻也一概聽聞,越發叫人疑慮。難道還有什麼事,竟是我不知道的?

    他這邊納悶,紫鵑好容易將事情細細理了一遍,說了些自己早就想要做的事,心裏卻似去了些塊壘,倒有些暢快,便又多說了兩句:“何況,北狄原與我們不同,怕有屠戮之事。而南邊民亂,那自號大治,又說着什麼不納糧,什麼均平富的,果然天下大亂,怕也難免一場災殃。”

    這話一出,黛玉還罷了,瑞哥兒卻面色一變,因皺眉道:“如今雖內憂外亂,終究有聖天子在堂,而忠臣良將輔佐,何至於此!”

    紫鵑道:“哥兒竟糊塗了,這三四年裏,洪澇不定,災荒連年,方有這內外交困的事。這等事,又豈是人力所能及?難道誰還能變出糧米來不成?自來遇到這等事,賣兒鬻女不說,便是易子而食,也是史書歷歷可見的。既不怕死,還怕旁的什麼?陳勝吳高尚能言‘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你這蹄子,越發信口胡說起來!”聽到這裏,黛玉也不由喝命了一聲,只是神色見卻又多了三分驚慌:“何至於此!”

    “姑娘豈不聞‘四海困窮,天祿永終。’這八個字?”紫鵑卻不讓半步,反口又問了一句:“何況,娘娘的事,旁人不知道,我們原也知道的。”

    話說到這裏,黛玉瑞哥兒兩人都是心神俱震,一時竟被紫鵑震懾住了。雖說口中有無數話要駁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停了半日,黛玉方自道:“罷了罷了,若依你的話,又當如何?”

    “原有一樁事,須得請姑娘書信一封,早早預備。”紫鵑幽幽嘆了一口氣,想到前面江霖所說,便低聲道:“如今局勢難明,原要各處相互扶持遮掩,以備日後的。偏偏,三姑娘也罷,姑娘也罷,原不知道外頭的事。老爺,老爺又是打定了主意,存了死志的。如今也只合先問明白,素日有往來的有哪些人家,哪些官吏,一應人情走動等事,竟要詢問明白。若果然有什麼事,既有舊情,後面求個稍有走動扶持,怕也容易些。”

    聽是這個,黛玉遲疑一陣,也自點了頭:“你說得很是,便不是那等姻親世交人家,凡舊日有走動往來的人家,多少也有些情面。若果然有什麼,從頭尋摸,倒不如有路可循。非但我這裏,竟是三妹妹那裏,也要書信一封,彼此心中有數纔好。”

    探春爲人才幹,紫鵑自然深信,因此並無旁話,連聲稱是。

    她這樣態度,黛玉並瑞哥兒兩人,方覺心中鬆了一口氣,又自家思量一番,也恐遲則生變,因立時取來筆墨。黛玉也推開被褥,自提筆寫了兩封書信,忙着人與探春、賈家兩處送去。

    至如迎春,因她臨產在即,前頭又在賈家收了驚嚇,且平日爲人實不能做事的,便就此做罷。

    倒是因爲紫鵑口稱史家有難,黛玉思量再三,終究囑咐了送信的人,且往史家、衛家兩處瞧一瞧。

    及等回來,聽說史家果然圍了起來,連着衛家也未能倖免於難。

    黛玉心生悲憫之餘,也不得不書信一封,着人悄悄送到寶玉他這一處,且將這事告知,並着實寬慰衛若蘭史湘雲,說定立時遣人打探查訪,勸他們安生在家,明日必送信過去云云。

    如此種種,雖是一言說來,實則直鬧到了晚上,方將將做定。廚下兩次三番詢問,見果然事完了,忙將熱了又熱的晚飯送過來。

    黛玉哪裏喫得下,長吁短嘆的,心中一時記掛寶玉他們,一時又想起賈政,不免順藤兒念及賈母、王夫人,乃至林如海、賈敏等,越發心生愴然。

    她本就是個多思多愁的心,有這模樣也不出奇,紫鵑再三勸慰,又將日後艱難,如今越發要將養珍重身體等話說了半日,方哄得她喫下半碗粥,幾筷子菜蔬。

    瑞哥從旁看見,不由暗暗點頭,又與黛玉道:“姐姐,既是如今這情景,我想着讀書這一樁事,且放一放。一則,家中臨事,我雖小,終究也要學着幫襯。二來,也恐張先生行走不便,家中提心,倒不如暫停一二月。”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