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鸞雖是纖弱女子,前頭也是戰戰巍巍,可前頭一把砸下去,便如同黑黝黝的屋子,眼瞧着自己要悶死,忽得破了個洞,陽光照了進來,早已是目眩神迷。

    再聽霽月這斬釘截鐵的一句話,看着那先前自己驚恐猶如鬼神一般的男人,血流了一地,猶如一條死蛇,也不知怎麼的,她忽得就生出一股氣力來,當即狠狠往那錢槐身上踩了一腳,便仰起頭,露出半張沾了血點子的臉,一口應下:“好,我們同去!”

    兩個女孩兒,經了這一通事,便活如得了甘露,立生出許多氣力,也生出許多心思來。

    一時出了屋舍,也是花遮柳隱,躡手躡腳往前頭幾個女孩子的屋子過去,手裏卻緊緊攥着棍棒,腰間且扎着匕首,至於長裙,也早用匕首割開,用撕開的破布紮在腿上。

    然而,這等小心,卻沒用在那些匪類身上。

    原一路過來,只聽得前頭喊打喊殺,刀槍火光之聲,到了女孩子的院子,看守的人早已沒了影子。兩人對視一眼,咬牙奔了出去,推門而入,又立時將門合攏,只留下一道縫兒,往裏頭一看,卻見着滿地鮮血。

    那些女孩子,早已橫屍當場。

    饒是霽月,看着這情景,也不免怔在當場,喜鸞更不由雙淚奪眶而出,差點沒鬆開拿着棍棒的手。還是霽月回神得快,雖也是雙眼泛紅,卻還是一把拉住喜鸞,低聲道:“我們走!”

    喜鸞被她帶着走了幾步,忽得猛然剎住腳,低聲道:“等一等!”說着,她掙開霽月的手,伸手將旁邊的兩支燭臺取來,將牀鋪處掛下的帳子點了,又將絲綿等易燃的,也都紛紛點了,且閤眼默默祝禱:

    “我們無能,不能收斂你們屍身,也只合用這火逼退那些個賊寇,暫保你們屍身周全。若往後我們得以脫逃出來,只消能做的,我們必回來與你們收斂的。”

    這話一出,霽月也再忍不住,也落下淚來,她看了看這些女孩兒,幾步上前來,往她們身上各摘了一樣配飾,又默默祝禱了兩句,方與喜鸞道:“我們走,終有一日,也會帶着她們回去!”

    一言罷了,喜鸞使勁點了點頭,兩人便手拉着手,且往一側的牆角緩緩而行。饒是如此,半道兒也差點被幾個闖進來的人看破。

    只是那些人,似是與人爭廝殺着,也沒往裏頭去。

    倒是喜鸞並霽月,因着火光,分明瞧見那幾個人,頭髮沒了大半,穿戴也極古怪的,滿臉鬍子的,倒似個野人,心裏愈發驚慌。

    後頭瞧着他們並不往這邊來,兩人方鬆了一口氣,又瞅準了方位,慢慢摸到後門處,眼瞧着那門不知怎麼回事,竟就大開着——許是守門的那些劫匪,瞧着情景不對,也自顧自跑了。

    她們悄悄摸了過去,瞧着左右無人,便也從這大門處奔了出去。

    這一路,又是深夜,又有打殺聲,按說兩人原不該知道方位的,幸而那喜鸞隨着霽月一路行來,卻趕巧發覺,有個路口十分熟絡,當即拉住了她,且往那邊過去。

    她深夜裏站在那邊,瞧了半晌,忽得淚光閃爍,且與霽月道:“是,這是我舅家的房舍!”

    有了這個,兩人趕過去,也是不等拍門,只往後門稍矮的牆頭,直接爬將進去,一面爬,一面且往裏頭道:“大舅舅,外族母,我是喜鸞、我是喜鸞!”

    聲音雖不高,但這一處小宅子,卻也能聽得分明。

    起頭還無人應承,及等喜鸞爬上牆頭,忽得有人問道:“你娘叫什麼名兒,素日愛喫什麼?”

    “我娘,我娘姓袁,喚作紅英,最愛喫牛乳粥。”喜鸞忙自應了一聲。

    而後便有一個人影從下面竄出來。

    兩人當面一對,又有些許月光燈影,果然認出人來。

    當即喜鸞便哭着喚了一聲表哥。

    而後接了人,問了事,相互涕淚言語,且不在話下。只一番哭訴後,這喜鸞的舅家,卻也有些見識,因與她道:“你們今日見着那些個煞星,怕不是北面那些禽獸似的夷狄!要果然是他們,這事不小,連着我們也不敢住這裏了,明兒趁早,咱們瞧着不妨,趕緊投奔過去纔是!”

    喜鸞不由一怔,因道:“怎麼投奔?連着我們家,都被賈環那畜生糟踐了!如今母親哥哥都不知生死!”說及這裏,她便有落下淚來。

    她外祖母也是心痛非常,一把摟住她,卻又哭道:“我的心肝兒肉,也是咱們前世不修,偏撞見這麼個世道!”

    衆人瞧着,都是心酸,不免都陪着哭了一回。

    最後,卻還是她大舅張口說準了事。

    他卻也是早有打算,如今自己這宅子離着賈環那處原就近,早前就隱隱綽綽有些不好的風聲,如今又添了北狄,越發不是住人的地方。

    喜鸞雖未必還有家,到底她是賈家人。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藉着她,投奔賈政去,卻未必不妥。前頭他可是從妹子處聽過話的,那賈政早安置了族人,甚至安置到了城外田莊等處。

    再怎麼樣,這樣的人家,自然比自家更有法子。

    何況,旁邊霽月聽了半日,也開口道:“我知道林姑娘的宅子,她必是知道老爺的消息的。”

    幾處消息落定,這一家人便安置了兩人,使她們在老人屋中梳洗睡下,自己等人則再點了點行禮,又將旁的盆盆罐罐拿不走的東西,或掩埋,或藏掖起來,倒也不一一細說。

    及等翌日清晨,天光只有一線,他們一家子便將細巧要緊的東西捆在身上,又都拿了包裹,扶老攜幼的,悄悄往黛玉的宅子趕去。

    這一路,雖是提心吊膽,卻也是稍有運道,竟不曾撞見什麼,雖有二三處驚嚇,卻都有驚無險,竟就安安生生,一個不少地到了黛玉的宅子前。

    黛玉這宅子,早已是被武裝了起來。

    牆頭有些尖銳細碎的金屬光澤,高處有人巡視,大門早已被封了,往來走動,只從後門小道處,且在廕庇處。那霽月因着自家也稍有體面,前頭也被人使來送過東西的,倒也能尋到後門,又不等裏頭人言語,早早將自家出身說了個明白。

    裏頭的人也是細細端詳過的,見着都是老幼婦孺,兩個男人,一個也有些蒼老,便也信了大半,因問了好些賈家的問題,見霽月喜鸞都能回說,又生得着實嬌嫩,也便信了大半,引着人一個一個進來。

    及等進來,他們又使了人盯着,一併送到張管事處。

    那張管事聽說,也將喜鸞霽月兩人蒐羅一番,取了匕首等物,方送到黛玉處。

    黛玉且還在睡着,紫鵑倒是早早起身來,聽見有這事,也趕忙出來。她雖不認得霽月,卻也覺得有些面善,又認得喜鸞,原系賈母舊日所留的兩個賈家族親,在大觀園中住過一陣的。

    她當即便叫道:“鸞姑娘,你怎麼在這裏?”又細看了霽月兩眼,因道:“這位是?我彷彿哪裏見過你一面的。”

    霽月道:“前頭老太太挑了我進來,後頭又派到園子裏使喚,前頭寶姑娘琴姑娘回園中住,二奶奶便將我送過去使喚。紫鵑姐姐怕是那會子瞧見一面兩面的。”

    有了這話,紫鵑也恍惚認了出來,因與她道:“我說哪裏見過你,果然是!”忙起身讓座,又叫來小丫頭烹茶。

    兩人都忙謙讓,又緊着將昨日的事,一一細說了來,且將投奔之心,說與紫鵑。

    雖說兩人說得急切粗略,然而稍作細想,便能覺出這裏的驚心動魄。

    紫鵑也是經過見過的,但看着眼前兩個嬌嬌怯怯的女孩兒,想象着昨日的情景,也不免咂舌。

    半日她才嘆道:“竟難爲你們,這等火坑狼窟裏也掙扎出命來!”及等說投奔的事,她想了想,便與她們道分說:“如今舅老爺也要往這宅子裏安置的,你們既有投奔的意思,姑娘若許了,只怕多半還是要在這裏小住一陣。偏我們這裏如今人手短缺,多半的人都要巡視看護門戶,防着外頭的賊寇,怕是未必能周全。”

    霽月倒罷了,她如今也是獨身一人在這裏。

    喜鸞卻是立時反應過來,忙道:“如何說這話。我大舅舅一家,既投奔到這裏來,原也合該一併出力巡視看守的。”

    有了這話,紫鵑想了想,便請兩人暫且安坐片刻,自己先去尋了李管事,細細詢問他的意見,聽他與喜鸞舅家一行人言語,覺得大抵妥當。她方回身尋了黛玉,將人喚醒來,且將這事一一回稟了,又低聲道:“姑娘,那北狄行到這裏來,便只是前頭小股的部隊,怕也不是小事!昨兒才說準了,各家要另挖地洞好藏掖的——怕是要趕緊報了信,各處打點起來,後頭才能安穩些。”

    黛玉原是敏感多思的人,再聽紫鵑如此說,當即道:“既如此,人且留下安置,一應比着咱們的人行事便罷。先打點幾個妥帖人來,將這事報與你表兄,大家快快商議出個法子來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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