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有些遲疑:“我們不是要把琴妹妹挪回去休養嗎?怎麼反倒妹妹忽然要留下來?”

    “是我的主意。”薛姨媽嘆了一口氣:“我們那屋子都沒修葺完,如今京城裏也不太安穩。如今琴兒又病得不輕,輕易挪動不得,倒不如讓寶丫頭留下來,她們姊妹想來都是親厚的,也能寬一寬她的心。”

    聽見這話,薛蟠還只是有些遲疑,薛蝌卻着實忍耐不住,因道:“琴兒她究竟怎麼樣了?”

    薛姨媽看向他,停了半晌,才轉頭對寶玉道:“寶玉,你去後面說一聲。就跟林姑娘說,我厚顏求個情,請她破個例,好歹讓蝌小子見一見他妹子。不然,他再不放心的。”

    賈寶玉聽了,忙道:“姨媽如何說起這話來,豈不彼此生分?這也是人之常情。我這就過去,告訴林妹妹她們一聲,且避讓避讓。”

    說着,他拱了拱手,又與薛蟠薛蝌點點頭,且使了眼色給管事,命他暫且下去,好容薛家人言語自便,這纔到裏頭去了。

    薛姨媽方與兩人細說了寶琴形容,又將前頭所知種種遭遇,盡數道明。

    那薛蝌薛蟠兩人,聽說梅家如此安置薛寶琴夫婦,後面遭遇劫難,梅嘉鴻甚至一力抵擋,奮不顧身,才讓寶琴等人脫身,都有些目瞪口呆。

    及等後面寶琴尋到香菱夫家,受其接納善待,卻痛失腹中孩兒,並由此一病不起等等,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薛蝌還有些神色恍惚,那邊薛蟠卻忽然伸出手給了自己兩耳刮子。

    “哥哥!”寶琴原知道他的性情,忙叫住了他:“如今打自己又有什麼用處?且還是往後看纔是。”

    薛蟠卻有些後悔:“早知道,前頭再不能打香菱一下的!如今倒是我們慚愧了。”

    “你要真知道這個,那也是一件好事。”薛姨媽道:“只怕你今兒這麼說,明兒就混忘了!”

    說到這裏,她想起還在家中作祟的夏金桂母女,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只是拉着寶釵的手,含淚道:“林姑娘性情爲人,我們都是知道的,你在這裏,她自然會厚待,我也放心這個。就是琴兒這裏,你多留意照料。此外,自己也須保重。”

    寶釵看了薛蟠薛蝌一眼,方與薛姨媽道:“媽只管放心,我理會的。倒是家裏,如今正是着忙的時候,我這一去,又少了一個幫襯的人。依着我看,也不須慌忙,寧可多費些時日,也須修葺齊整,出入的人,也能知道些。就是嫂子那裏有口角的,這會子也先放一放。且過了這一關,往後慢慢料理,也不遲的。”

    薛姨媽含淚應下,那邊薛蟠噯了一聲,道:“妹妹只管放心就是。”

    倒是薛蝌上前來重重一禮,也是含淚道:“多勞大姐姐照料了。”

    “本是一家子人,如何說起這話來!”寶釵忙扶起他,又叮囑道:“這一陣須得仔細,邢妹妹獨個在家,怕也未必妥當,依着我看,倒不如暫且搬到隔壁的宅子裏,起居也有個照應。”

    薛蝌一一應了,又得了寶玉言語,且往後面看了薛寶琴一回。

    其中兄妹再見,少不得一番含淚對訴。

    一時如何託付寶玉黛玉,又如何囑咐事項,倒也不用多說。好容易薛家人去了,過不得半個時辰,便將薛寶釵的箱籠送來。

    寶釵打發鶯兒料理,自己看了一回寶琴,見她經了今日的事,神情間死寂去了大半,少添了幾分精神,也不由舒出一口氣,且命文杏豆官兩人再旁守着,自己則去尋黛玉等人。

    黛玉見着她來,便請她坐下說話。

    寶釵嘆道:“如今倒要多累妹妹周全我們了。”

    “舊年在園中,我也多得寶姐姐你們照料,不過是一來一回的事罷了,何必提這話。”黛玉道:“只是如今好大夫難尋,我雖託了人,只怕這一時半會兒的,未必能尋到好的來。”

    寶釵輕嘆一聲,卻不見十分憂慮愁緒,只道:“從來這樣的事,頭一件,須得看命數。你我既已是盡心盡力,縱然有所不測,也只能憑它去了。”

    這話雖說得有理,黛玉聽來,卻添了幾分傷感。

    昔年薛寶琴那樣的年輕,那樣的靈動,天然一段風流,如今卻化作一江逝水,紅顏槁木,豈不能讓人心碎神傷?

    她不由道:“哪裏就說到這份上了!”

    寶釵聽了,往她面上端詳了兩眼,微微露出一點笑容:“若承你吉言,琴兒她果然能逢凶化吉,否極泰來,我便使她立個長生牌位,可使得?”

    “寶姐姐也越發胡說起來了。”黛玉啐了一句,又道:“你放心,我已是託紫鵑往她表兄處去了一回。他如今照管着許多事,凡有好大夫,總能比旁人知道得早些。就是前兒,也是他告訴了三妹妹,趙姨娘屍身的所在。”

    寶釵自回來,從寶玉等人口中,早已聽過十來回這個名字。

    如今見黛玉提及,她也便順勢問道:“早從寶兄弟並蝌弟口中聽過他,卻都是些外頭的事。如今論起來,我倒想問一問,紫鵑與他這般親厚,竟連半點嫌隙也不避的?”

    提起這個,黛玉臉頰也是微微有些紅意,停了半晌,才慢慢着道:“若說這個,恐怕過不得一年半載,我這裏稍稍定下,就要備那蹄子的嫁妝了!”

    “哦?”寶釵忽得一笑:“那可好,到也叫我們沾一沾你們的喜氣!”

    黛玉兩頰霞飛,因啐了她一口:“你也學着鳳丫頭似的貧嘴賤舌起來!”

    只這一句話,兩人忽想起鳳姐,倒將那一點頑鬧的心都去了。

    寶釵便問:“鳳姐姐他們,如今不知是什麼光景。”

    “川蜀一帶,卻有個殺人魔王,喚作張存英。據說如今也是從川蜀出來,一路北上。”黛玉見她提及,不覺嘆了一聲:“只盼他們不要遇見這麼個人,旁的倒還罷了,不過是各府各州據守着,並不見多少造反的。”

    提起這個,兩人都有些黯然。

    京師陷落兩回,他們雖僥倖得以保全,如今卻又要倚仗那李嚴。休說李嚴爲人是否可靠,只這局勢便是波橘雲詭,安危也是轉瞬即變,怎麼不叫人心驚!

    既有這想法,寶釵自然也不好多坐,再陪着說了一陣話,便起身辭去,又尋惜春、李紈等處,稍坐了坐。一則是告知自己姊妹留下,二來也是彼此寒暄,探查些消息。

    及等各處都走動了,她方回來,聽說寶琴已然醒來,忙過去照料。.七

    寶琴面龐枯瘦,見着她來,只伸出一隻冰涼瘦削的手,輕輕搭在寶釵手腕上,咳了一聲,方道:“又得勞動姐姐了。”

    “咱們姊妹,你說這話做什麼。”寶釵伸手攏了攏她的烏髮,輕聲道:“若你能將養好了,我便辛苦十倍,也是心甘情願。”

    如此絮絮說了幾句話,她便將手腕重新塞回被褥中,吩咐湯藥並湯婆子等物。

    從此而後,寶釵寶琴兩人就此住下。

    寶琴雖大受虧損,究竟病症並不複雜,湯藥飲食都留意着,如今又是冬去春來,眼瞧着一日日暖和起來,她也漸漸有些起色。

    衆人看在眼裏,也是十分歡喜。

    迎春探春姊妹兩人前來探視,見着她如此,都是鬆了一口氣,且還與寶釵道:“可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再也不會錯的。”

    寶釵也笑道:“若果然如此,倒也不算辜負你們一片真心。”

    一時出去,迎春家中尚有嬰孩,與姊妹們略坐了坐,說幾句溫寒,也便起身辭去。

    倒是探春多逗留了一陣,後頭寶玉送她出來,她方提了一件事:“姨娘並環兒的屍身,虧得那邊江大爺出身幫襯,我也總算尋着了一些。我想着,老爺自然不肯再聽他們的事,只是環兒終究是我們賈家的子嗣。雖不敢入祖墳,我想着在祖墳邊上點一個穴,將他們安葬也就是了。”

    她原是趙姨娘所出,與賈環一奶同胞,雖然有種種厭惡,但臨了臨了,總歸還是給他們尋了個埋身之穴。

    寶玉自然能體貼她的心,因道:“你只管去做,老爺那裏,總還有我呢。”

    有他這話,探春也能稍稍安心,因含淚道:“多謝二哥哥,瞧着我面上容下他們這事。”

    “何必提這個,人死百事消,便沒有你,我知道了,也合該給他們尋個墓穴葬了的。”寶玉搖了搖頭:“你如今有孕在身,前頭那般艱難,多有虧空的。如今還只爲這些事焦灼,可怎麼使得!凡百的事,如今也都不必着意,須得珍重眼前纔是。”

    探春含淚應承了。

    然而,寶玉再也想不到,他前頭才發出這麼一番感慨,過不得半個月,薛家那裏忽然有出了大事。

    卻說這日,林宅上下稍稍安歇,忽然有人大力叩門,又高聲叫嚷。

    門子家丁上前詢問,不多時就將人請到裏頭,又着力去尋賈政寶玉二人。

    賈政且有些詫異,一面收拾,一面問道:“究竟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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