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探春爲內宅女眷,爭奈國破家亂,老太妃年事已高,身體大不如前,而霍寧雖是家中男丁,卻素來體弱多病,一家內外諸事,自然多半落在她手中。

    裏頭諸多事項,探春一力支應不提,就是外頭的事,她也多半盡知的。兼着京城三度易手,短短一冬,饑荒強盜等無數,京中幾處親戚人家,多有倚仗江霖的地方。

    如今寶釵拿話探問,自然能得到些言語。

    探春雖有所覺,卻想到前頭薛蟠薛蝌兩兄弟的事,連着前頭寶琴被救一件,多有倚仗江霖之處,便以爲寶釵前來打聽,是爲了這些個事項。

    所以,她倒是盡數道明瞭的。

    如今京城雖安寧了些,卻終究是亂世的光景,親戚世交,一應的人家能照應些,還是照應些,如此彼此扶持,纔是相處之道。

    她卻料不得,這邊寶釵打聽明白,回頭便尋了薛姨媽,將江霖種種,說與她聽。

    薛姨媽早就從兒子、侄子乃至於親戚處聽得江霖的事,如今見女兒鄭重提起,卻有些疑惑:“好好兒的,你提這人做什麼?”

    寶釵嘆道:“這些日子以來,諸多事鬧得家反宅亂的,好些話我也不敢跟媽提。如今稍稍平穩了些,眼瞧着哥哥也將大安了,我方說與媽聽,也是討個主意——琴妹妹的事,可如何是好?”

    “琴兒?”薛姨媽有些疑惑:“我昨兒去瞧她,雖還沒將養好,精神卻着實不錯。怎麼還有大的差池不成?”

    提起這話,寶釵便想要嘆息。

    或許薛姨媽眼裏,雖然有種種坎坷不幸,如今保全一家平安,旁的倒也罷了。

    可是,寶釵卻並不能如此想。

    她素來是個周全細密的人。舊年倒還罷了,家中仍有錢財人情,雖多不如父親在世時,托賴祖上廕庇,朝廷的恩典,親戚世交人家的幫襯,縱有種種不足,保全家中根基,倒還是能的。

    可如今改朝換代便在眼前,一應舊日種種,都化作泡影,許是還會成爲罪責。而京城如今,更是風雨飄搖,自家一家子托賴在這亂世中,又豈能安穩?

    既慮到此處,她自然要早做打算的。

    是以,哪怕知道夏金桂種種不妥,她還是將薛蝌夫婦請來就近住下。又一力安置寶琴於林宅住下,更在薛蟠薛蝌之事後,借來房舍安置母親。

    這裏自然費了人情,也費了許多臉面。

    但寶釵卻知道,人情往來,便就在這些上面。便是如今自家多有倚仗旁人的地方,可旁人肯倚仗一回,便多半肯倚仗第二回,如此借力,也未必不是走動往來的法子。

    只消後面盡力經營,大事縱然做不得,小事上盡心盡力,周全妥帖,卻也未必不是人情往來,相互照應之法。

    存了這念頭,她此時說與母親薛姨媽,也是極周全的:“我冷眼瞧妹子這幾個月,素日話音裏帶出的意思,倒似存了孀居的念頭。媽你想,她春春年少,才二十許的人,如今且無一兒半女,連着夫家也闔家沒了。

    咱們家雖不肯短了她半點,連着蝌兄弟,岫煙妹子也都不是那一等人。可天長日久的,如何忍心看她荒涼度日?因此我心中惦念許久,只是咱們家近來事多,又恐她只是一時的心思,便沒有說與媽。”

    薛姨媽素知寶釵爲人細緻周全,從不是胡言亂語的人,何況婚嫁之事,若是使得,就是自己面前她也不肯多提的——這是女孩兒家的尊重。

    此時卻一併提了出來,可見這事多半是真。

    她自然面色微變,因道:“琴丫頭怎麼生出這樣的糊塗心思!”

    罵了一句,她重細細想過,想到寶琴這一樁婚事的種種不如意處,又不覺紅了眼圈兒,嘆氣道:“她打小兒就得人意,無人不愛,也是金尊玉貴長大的。獨在婚事上受了這許多委屈,一時想不開,倒也是常情。

    如今她母親不在這裏,兄弟雖好,到底男女有別,就是邢女兒這做嫂子的是個雅重溫厚的,到底有了兒女,也不能常日裏留神在意,細細體察的。說來論去的,也只我們母女兩個,凡百的事,能多替她想一想了。”

    說到這裏,薛姨媽不覺滾了幾滴淚,又勉強忍住:“你素日是個有心的,這會子既說這個話,大約也有個成算。究竟是個什麼法子?若果然使得,我便替你們姊妹走動走動,也是合該的。”

    寶釵柔聲道:“我也是細細想過的,如今若是隻管叫她安生度日,婚嫁上不提一個字,怕是越發叫她定了性子。卻不如提一兩個妥帖周全的人,且試一試,好歹也有個由頭,拿話相勸一二,只不死命必要她擇婿,也就是了。”

    她說得妥帖,薛姨媽本也覺得寶琴還是再適爲上。

    這世道,孀居何等艱難,何等孤苦,況且還無有一個兒女,連夫家也全無的,更從沒這樣的理兒。寶琴如今入了迷障,只以爲如此才能全了夫妻之恩,可等年華老去,膝下荒涼的時候,又如何使得?

    思及此處,薛姨媽便也點了頭,又想着寶釵前頭提了江霖,便明白過來:“你說得有理。既這麼說,你覺得那江大爺妥帖?”

    寶釵道:“這人選,蝌兄弟必是中意的。再者說,咱們能接了琴兒回來,也多倚仗他的力。連着前去相迎,也是他出力,琴兒也必聽過他的名兒。這艱難之時,見過一面,倒比旁個人更覺不同。咱們也不是定準了那江大爺,左右做個引子罷了。自然,若兩人皆如意,做定了大事也是無妨。”

    雖說江家父母家族俱無,如今也只一個姑媽家是親戚,但其品貌卻着實不錯,讀書小成,家資尚可,難得爲人處世極練達,卻也說得人才出衆四個字。

    寶琴雖是世宦之女,品貌出衆,人才風流,到底已是許配過一回,現今孀居,又面臨這等亂世,有些個事越發不如舊年了。

    兩廂裏雖也可算匹配,卻未必真心能成。

    不過寶釵也未十分拿準了要湊成這一樁婚事。不過一則藉詞勸說寶琴,以圖日後;二來也是彼此聯絡往來,便不能成事,也可打發兄弟與江霖多多往來,於如今這世道,終究是一樁好事。

    她想得周全,薛姨媽也是一片慈心,果然後面便尋了寶玉,悄悄打聽那江霖的事,且將這一點心思,悄悄說與他來。

    寶玉素知江霖與紫鵑,彼此有意的,如今忽聽得薛姨媽提起這話,自覺不妥,只是這等事倒也不好十分說破,便略等了等。

    誰知後面薛姨媽便提了寶琴有意孀居,如今提這一樁事,也未必是要十分湊成了,倒有五六分在藉詞勸說上。

    這話一說,他不免也有些喟嘆,便道:“這江大哥倒是人才出衆,堪配琴妹妹的。只是他似乎無心於此,前頭馮將軍便有意說親,他都婉拒了。姨媽要是有心勸慰琴妹妹,只管說來,倒不要打發人真個說親纔好。”

    一聽這話,薛姨媽也是心裏有數兒了。

    雖覺得有些可惜,她回頭一想,倒也不提什麼,只是後面再尋了寶琴,悄悄將這一樁事,細細說與她聽。

    那寶琴前頭聽着姻緣等事,面色不覺微變,本是要一口回拒了的。

    誰知薛姨媽卻提了江霖。

    寶琴不覺微微一怔,倒不好堅拒了。

    倒不是她前番重病將亡,爲紫鵑等救出時,兩人偶爾見了一面,心有所感,竟有了些淑女之思。而是堂兄薛蟠並薛蝌陷落牢獄,原繫着江霖一力幫襯。而前頭薛蝌在城中,也曾得了江霖幫襯。兼着黛玉、探春、迎春等姊妹前來探病,偶爾提及,也曾大力稱讚其人品。

    這樣扶危濟難的人,她實是不願鄙夷什麼。

    可若是稱許其人,卻不願匹配婚事,她也知道,自己這伯母一家子不提,就是母親兄弟,也斷不肯容她任性的。

    是以,這一時半會兒的,她倒不好多說什麼了。

    誰知薛姨媽見她默默的,倒是心中一亮,以爲寶琴竟有些心思,不過女孩兒羞澀,不能張口多說什麼。

    她便笑着道:“我知道,這等事原也不好十分與你說的。只是你向日裏默默寡歡的,我們只說你入了迷障,生了孀居的心,方提了這事。如今既沒有這個,咱們家也不是那等不知禮數情意的,自然不能這會子就提婚事的。”

    寶琴張了張口,一時也不知如何言語。

    她本有推拒之心,可薛姨媽話裏意思,竟要饒過這一段時日,又使她平添幾分退縮之念。

    因此,想了片刻,她也只得道:“伯孃慈心,姐姐好意,我都深知的。只是如今實是無心於此,這等事,還是日後再論罷。”

    薛姨媽點一點頭,笑着應了。

    及等回去,她便悄悄說與寶釵,又笑道:“我瞧着她言語,倒不似存了那等心。或是這江霖,她也是瞧着與旁人不同的。不管是哪一個,你倒是將多了的心放下才好。”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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