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說來,黛玉的容貌,倒也可用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身纖,大有嬌弱嫋娜之態形容。但她獨有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意蘊,似春寒時蓓蕾初綻,顫巍巍的一點,又如些許清風拂翠竹,一洗凡塵。鸚哥細細想來,腦中忽而閃過‘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八個字’,不由暗自感慨:曹公真是千鈞筆力。

    這頭想着,那邊耳中聽得黛玉說癩頭和尚一事,又有賈母配丸藥等話,她便收斂了心神,稍稍退後一步,果聽得外頭一陣笑聲,言道來遲了等語,卻是鳳姐來了。

    鸚哥原知道這一出事,知道此時無事,便聽憑鳳姐灑落一回,又有邢夫人攜黛玉拜見舅父等事,暫且不提。

    倒是屋內人散了去,丫鬟裏頭不免閒話兩句,此時也不過說兩句林姑娘生得俊俏等語,並無旁話。倒是鴛鴦心細,瞧着鸚哥似有所想,便笑着推了他一把:“今兒怎麼了?早起便坐臥不寧的,如今見了那林姑娘,越發出了神。”

    見她說來,鸚哥心內一動,想着趁機埋一句話也是好的,因道:“說來也怪,早起我這心裏就突突的,也不知什麼緣故。後頭林姑娘來了,我卻似哪裏見過她一般,面善得緊。只想了半日,實又想不到是哪個人。”

    鴛鴦等人聽了也覺得有趣,因笑道:“竟有這樣的事,說不得你們還有些緣法呢。”由此嘰咕說笑幾句,卻都不曾留心,只瞧着晚飯時辰到了,就自丟開手,各去做事不提。

    等着後頭王夫人、黛玉等人前來用飯,鴛鴦忽想着頭前的事,便輕推一把,使鸚哥過去與黛玉捧茶盥洗。

    這都是慣熟了的事,何況面對黛玉這麼個嬌客,倒似照顧小姑娘,鸚哥自然情願。

    一時事畢,王夫人、鳳姐等人離去,賈母又說了幾句閒話,就聽到外頭一陣腳步響動,有個丫鬟進來笑着回道:“寶玉來了。”

    鸚哥將手上巾帕與小丫鬟收拾了,這時聽了,立時轉頭看向黛玉,見她正凝神望去,似有好奇之色,不由抿了抿脣,暗想:這就是寶黛初會了。前世有緣,可惜今生相會,打頭兒起就鬧得含淚摔玉的,說不上好兆頭三個字。

    這麼想着,她便橫挪幾步,悄悄站到黛玉身邊。那邊寶玉已是拜見了賈母,兩頭說幾句話,又去王夫人處換了一身衣衫,重頭過來說話兒。

    只說了兩句閒話,原也說說笑笑頗爲愉悅的時候,寶玉忽而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鸚哥悄悄往前兩步,輕輕扯了扯黛玉散在一側的袖角兒。

    黛玉微有所覺,卻不知裏頭緣故,心內思忖了片刻,還是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

    這一句落下,鸚哥腳下更往前一步,就見得寶玉面赤脣青地摔玉、叱罵,又有衆人一擁而前爭着拾玉,賈母也急得摟了寶玉,卻無人瞧見黛玉驚得面色微白,忙忙起身,身子搖搖擺擺的,竟有些站不住的模樣兒。

    鸚哥雖是早有準備,這時也瞧着心裏發酸,忙一手扶着黛玉,心裏卻想:寄人籬下四個字,不是親身體驗,誰能知道里頭的苦楚?哪怕相待再好,畢竟有個親疏輕重,一時情急的時候,最能看得分明。想那林如海,與女兒擇西席,都要賈雨村這樣的進士,何況別處。哪怕再有緣故,現近掌上珠託付他處,也不知他怎麼捨得。

    她這廂想着,那邊賈母安撫了寶玉,黛玉心下一鬆,已是轉頭看她。然而鸚哥的舉動已是有些造次,這時便垂眉斂目的,也不擡頭,只悄悄扶着她坐下,又捧了茶盞與她喫。

    黛玉看在眼裏,又見鸚哥生得眉目清秀,舉動舒緩,心內不免生出些許溫暖,卻還是搖頭拒絕了茶盞,微微垂首謝過。

    這一幕落在賈母眼內,她向來精明老練的,一看即知,暗想:鸚哥素日心細,做事也老成,卻是個安靜的。今日卻趕到前頭來……她娘當年也是服侍過敏兒的,兩個倒似有些緣法的。

    一面想着,她一面看向黛玉隨身帶來的兩個人,見那小丫鬟一派稚嫩,還是不知所措的模樣。那奶孃倒是往前了幾步,卻已是趕不及做事。

    她便暗暗有些搖頭,再見着那奶孃因走到了近前,又詢問黛玉房舍的事,就先定了碧紗櫥,一則就近細照看,二來也打點調理調理身邊人。

    既存了這心,賈母不免將帶來的人細細詢問一番,見着只兩個人,或老或小,黛玉不能遂心省力的,又有先前鸚哥舉動,便將她與了黛玉。至如教引嬤嬤,小丫鬟等等,便如迎春等例,並無出奇。

    只等到了夜裏,各個散去,各歸各房後。黛玉瞧着左右安置妥當,外頭也漸次安靜,她想着今日種種事體,不免傷心落淚。

    鸚哥瞧見了,忙捧了一盞茉莉香茶,遞與黛玉,口裏勸道:“這一路舟車勞頓的,姑娘正該好好歇一歇,怎麼傷心起來?可是想到了家裏?”

    黛玉將那茶盞推開,口裏咳嗽兩聲,珠淚斑斑,越發顯得可憐可愛。

    鸚哥早已知道緣故的,不過拿話遮掩,再見着這麼個淚人兒,着實不忍心,忙拿了帕子與她擦拭,左右瞧了瞧,見着並無旁人,便低聲道:“姑娘可是爲了頭前摔玉那一件事?想着自己的話做了引子,才鬧將出來,所以傷心難過。”

    “正是這個理兒。再有,那玉倘若摔壞了……”黛玉低低嗚咽一聲,哽咽道:“那會兒你便扯了我的袖子,我卻是個糊塗的,竟不知拿話岔開去。”

    鸚哥忙道:“姑娘纔過來,人都不認得,怎能料到會有這樣的事?再說,這也是寶玉素日的性情,要爲了這個擔罪過,只怕這府裏還有幾十個排在姑娘前頭呢。”

    黛玉微微一怔,又想着鸚哥早早與自己提示,想來這樣的事並非一件兩件,又有王夫人早前的言語囑咐,心裏才微微定下。

    此時外頭忽有些悉嗦之聲,兩人擡頭望去,卻是襲人來了。她已是卸了妝,此時款款走過來,面色和善,脣角含笑:“姑娘怎麼還不安息?”

    兩人便止住話頭,鸚哥起身重去沏茶來,黛玉則讓道:“姐姐請坐。”襲人在牀沿上坐了,也伸手接過茶盞,卻並不沾脣。鸚哥將茶盞捧與黛玉,讓她潤潤口,一面將先前之事提了兩句。

    襲人本是個省事的,聽說這緣故,自也是一番相勸。黛玉再聽得這些話,兩廂映照,才真個放下這是不提,卻不免又說些閒話,敘了一回,各自安歇不提。

    待得次日,鸚哥醒來,見着窗外天色濛濛,不由自嘲一聲:昨天樣樣都在意料中,該做的也都做了,你怎麼還提心吊膽的睡不深?再這麼下去,那亂世還沒來,這小命先嚇沒了。正要睡個回籠覺,就聽見碧紗櫥那裏有些悉嗦的聲音,她心中一怔,有些無奈地起身披了件衣衫,就挪到黛玉牀前,悄悄道:“姑娘……”

    裏頭便也道:“鸚哥,你也醒了?可是我吵着你了?”

    “原是我有些渴了,就醒過來。”鸚哥笑着答應一聲,伸手攏了帳子,摸索着掛在雕花銅勾裏,才坐在牀沿上,笑道:“姑娘怎麼也醒了,是睡不慣這牀,還是也渴了?”

    黛玉在微光中輕輕笑了,因道:“我自小就如此,三五夜才得一天好眠,總也睡不深的。”

    鸚哥有些心疼,低聲道:“想是姑娘覺輕,這也不妨事的,長大後自然就好了。只這會兒要是早早醒了,竟不要多思多慮,還是閤眼養神的好,一時要能再睡一會兒,都是好的呢。我聽說有一句話,喫人蔘不如睡五更。話雖粗,意思卻是好的。真個有什麼心事,姑娘也只管告訴我,我雖無能,到底也能出兩隻耳朵的。”

    她說得懇切,黛玉心中感念,又有賈母已是將她與了自己,從此就是自個身邊的人,不免更添了三分親近,便道:“我知道的。”

    說得這幾句話,外頭便有些響動,鸚哥起身聽了片刻,見是外頭灑掃的聲響,不由一嘆。黛玉聽在耳中,更覺出一片體貼的心腸,因道:“說了這一晌話,哪裏還睡得着。你既是倒水,也與我倒一盞,這會兒我也渴了。”

    鸚哥答應一聲,先取來燈盞點上,又往外頭喚了個小丫鬟,命她取來熱水,再穿戴齊整了,且與黛玉梳洗。

    等着一番事做定,外頭寶玉便來說話,一時過去省過賈母,就往王夫人處來。那邊鳳姐也在,正一併拆看金陵來的書信,又有王家遣來的兩個媳婦,倒似有什麼要緊事。

    黛玉不知內裏緣故,坐着聽了一陣,倒猜出了一鱗半爪。但這也並非她能處置的事,略坐了一陣,她便與迎春等人出來,往李紈處而去。這卻是迎春三姐妹慣常的去處,當下裏彼此做些針黹,說些閒話,才自散了。

    待得回去後,黛玉又翻了幾頁書。鸚哥度量着時辰,特特捧了一盞紅棗銀耳羹過來,笑道:“姑娘看了半日的書,還是歇一歇罷。早前也只動了幾筷子,這會兒且用一點子填填肚子。”黛玉原是新客,不便推辭,接過來用了一點,卻有些驚訝:“這羹湯倒不甜膩。”

    “我看姑娘飲食,倒似不愛肥甘厚膩的,想來口味淺的,便讓廚下特特少放了些蜜糖。”鸚哥笑着回道:“若是這麼着合脾胃,我就去廚下說兩句,凡姑娘的例,多些蔬果清淡的。姑娘自家合宜,他們也能沾得些便宜,豈不是兩頭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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