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翌日過去,寶玉迎面撞見的,卻是秦氏同族過來吵嚷。

    也不爲旁個,實是容不下智能兒。

    她原是小尼姑,這兩月雖也着意蓄髮,終究太短。且她又有孕,算來正是秦業過世前後。不提那是秦可卿才過世兩月,只單單秦業這一件,免不得居喪不謹,大不孝這一條的嫌疑。這些個族親知道事後,各家都有兒女,爲了日後娶親的名聲計,豈有不言語的?況且,秦鍾本爲獨子,又病重,家資已被一些族親人等視爲囊中之物,現忽來個智能兒,這一注財貨不能到手,又如何甘心?

    由此一干人等登門來,吵吵嚷嚷說個不住,必要攆走了智能兒。

    幸而秦鍾其父原做官的,又與寧國府舊日有親,且有幾個知交,俱都有些名聲臉面的,他們方顧忌三分,沒真個動手。

    此時寶玉過來,身後擁簇着五六個人,又說是榮國府的公子,他們便更是氣焰一縮,只推了族中長輩出來言語:“這是我們族中事務,還請哥兒避開。”

    那邊秦鍾臉色白中泛青,又有智能兒伏在那裏啼哭,寶玉早已變了臉色,再聽得這話,當時就冷哼一聲,道:“我倒不知道,什麼族中事務,竟是威逼病人的!我打量着,這不是什麼族務,倒似圖財害命罷!”

    這兩句話落地,那些個族親都變了臉色,當時就指着智能兒要罵。那邊茗煙李貴幾個卻都是機靈的,當時就堵了回去:“沒個憑據,憑什麼說是父喪有孕?小秦相公納個姬妾,又怎麼着了?”由此胡攪了一場,竟不曾落下場面。

    後來還是個有威信的族中長輩,瞧着實在不像樣,且秦業一系也有些臉面名聲,又粘連寧國府榮國府兩處,終究開口攔下事來:“罷了,你既說是姬妾,現今又病重,頭前老父又亡故,要將這女子逐出,沒個血脈後嗣,我們也不落忍。但有兩條,你須應了——你父親兩月前亡故,若這孩兒不足月,必不能養下。而她誕下孩兒,必要滴血驗親!”

    秦鍾卻有些遲疑,轉頭看向智能兒,心中着實捨不得。

    還是智能兒咬牙,一面拭去淚珠,一面道:“你就應了罷。”

    秦鍾也知這必是要應承的,卻又擔心孩子不足月便出生,無奈孝期生子一件,着實擔待不住,只得含愧應了。一干族親見此,才漸漸散去。一樁事了,秦鍾也有些發狠,趁此時機,他利用族親,將遠房嬸孃並幾個兄弟,也一併請了出去,家中倒比先前好了些。

    就是那幾個舊僕,先前只說秦鍾絕後,自己無有着落,就有些投靠旁人的意思。現見着主人家似是有後,倒又有些動搖起來。

    誰知此時秦鍾卻再不比先前,當時就託了寶玉,將這幾個舊僕都趕了出去,另外買好人來。寶玉也不管這些細故,只命李貴並茗煙兩人留下處置事項,自己則說些寬慰的話。

    秦鍾道:“如今能兒有孕,只爲着她們母子,我也必要振作些。你只管放心就是。”

    寶玉這才放心了些,回去卻不免與黛玉等人提了兩句,又多有喟嘆:“那些族親,往上三四代,說不得就是骨肉至親。再料不得,竟這麼威逼,倒比旁人更狠厲了。”

    黛玉等也都有些感慨,卻又不免於秦鍾略有微詞:畢竟,秦可卿亡故未久,就與小尼姑偷情,實在有些過了。然則秦家有無後之憂,寶玉所作所爲,倒也罷了。

    只惜春聽着智能兒先前偷情,次後還俗,現爲人姬妾,心裏着實有些冷意,因道:“這佛門清淨地,竟也如此。”

    “那智能兒養在庵堂裏,原不是本心,有這麼一番事,倒也不出奇。”寶釵從旁挑了一句,順口就將事兒引開:“便好比讀書人,也有爲非作歹的,哪能一時就做定論的。”

    衆人說了幾句,終覺得不是她們女孩兒該議論的,又有寶玉的臉面在,便也不再細說。只待衆人離去,紫鵑心裏估摸着秦鍾多半還會亡故,想想還是提了兩句:“我聽着寶二爺說來,那邊小秦相公雖則壓服了事項,恐怕後頭也不好說呢。”

    黛玉引動舊情,正想着自家事,見她這麼說,不由轉頭看來:“這又從何說來?”

    “姑娘豈不知久病難愈這四個字?”紫鵑嘆一口氣,因道:“現今小秦相公尚在,倒也罷了。不然,智能兒一個姬妾,又有這許多緣故的,後頭族裏將她或賣或遣的,誰又能說什麼?就是寶玉他們是個知交,也不能管到人家家裏去的。”

    這道理,黛玉如何不知,卻因有些慼慼之感,實不願多想。聽了這話,她也默默了半晌,才道:“依着你說,倒只能聽天由命了?”

    “自然得早作打算。”紫鵑雖對秦鍾說不上什麼好感,但見寶黛兩人盡心,又有了這樣的變動,自然也願意儘儘心的:“我頭前說的不算,再有,難道孩兒不足月,就真個不舉子了?早些置一處宅子奴僕,與她們母子一處容身所在,豈不更好?又有那些個族親,有貪財的,又顧及名聲的,又有親密的,在意子嗣的,不一而足,早些通氣,說些衷腸話兒,也未爲不可。”

    黛玉猛想起舊日如海臨終前那一番施爲,竟與這些有些肖似的地方,心中微微發怔,好半晌才點一點頭,道:“你說的是。想寶玉他先時所作所爲,也有些造次,終究有些好的地方。若點滴不做,雖則沒有半點錯處,終究不是他的爲人。我再細想一想,且與他說去。”

    後頭果說與寶玉,使他乘勢將事做定。

    那邊秦鍾去了一樁心事,又得智能兒等人留心照料,雖不見好,卻也一日日熬到了春分。素來病重老弱,若能熬過一冬,大約就沒個妨礙了。衆人自是歡喜不盡,那秦鍾又鄭重擺了兩桌酒席,且將還俗後化名陳芷的智能兒正經納爲妾室。

    真個是大事抵定了,連着寶玉只說天可憐見,放心往新建的園中散漫了兩回。

    誰知七月末的時候,金貴忽而報信,道是秦鍾高熱不退,怕是不好。當時趕過去,他說得兩句,臨了卻也只得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爲是。”一句遺言。

    又有陳芷昏厥,緊着使大夫來看診,又有秦家遠親同族登門吵嚷,又有秦鐘的白事,寶玉雖不在其內,卻也着實勞神費力。幸而頭前已有準備,倒都一一安置了。

    雖說不能保住秦鍾家產,卻也說定待陳芷誕下孩兒,滴骨認親,若真個是,便將家產悉數交還。至如陳芷,也做個平妻相待。若是不能,陳芷母子便不能沾染秦家分毫。

    寶玉將一干事體做定,回去也說與姊妹人等。旁人或有感慨,或有嘆息的,黛玉更是有些神傷。獨鳳姐有些稀罕,因道:“不想寶兄弟也有這一番能爲,素日倒是我們糊塗,瞧見了真人,還只說是泥胎的。”

    “不過打發小廝他們做去,算什麼能幹。”寶玉心裏追思秦鍾,頗爲傷感,只說自家做得不足,哪裏想得旁的,不過悻然回了一句,又怔怔出神。

    寶釵覺出其味,便道:“他臨終贈言,情詞懇切,卻是個諍友,寶兄弟心裏掛念,也是常情。只是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既覺不足,後晌與他照料家眷,了結遺願時,你多多用心幫襯也就是了。”

    正自說着,那邊王夫人喚鳳姐過去,寶釵等聽說,也都過去,一時說笑言語,也不再提此事。唯有寶玉還時時留心,又有柳湘蓮賴尚榮等幾個人,也常有打發人過去。

    幸而那陳芷卻還有些運道,又經歷了磨難,不比旁的軟弱女子,竟撐住了一口氣:雖則傷心,飲食起居卻一絲不肯亂。又過兩月多,她就誕下個哇哇大哭的男嬰。

    遠親同族連着寶玉等人過去看,見那男嬰胎髮細密,粉團團的,又極愛笑,雖還未長開,卻也是一副好相貌,瞧着就有二三分肖似秦鐘的。

    有了這一條做底,大半的同族都沒了言語。無奈還有沒饜足的,必要滴骨認親。彼時嬰兒幼小,陳芷實捨不得抱出去見風,只得聽憑那些個人替換髮賣秦鍾所遺物什,待孩兒足月,方密密包好,過去將此事完結。

    後面認祖歸宗,又將秦鍾所遺宅院等物收回,裏頭物什田宅,早換的換,賣的賣,爭持不得,已是去了大半。陳芷傷心一回,又咬牙將家中打點起來。

    寶玉等知道了,也不過嗟嘆一回,暗暗有些驚心。

    倒是賈母見他連日不自在,反使他去已是修葺完了的園中散心。不想那邊賈政也正過去,兩頭撞到,寶玉如何還有旁心,當時就斂了心神,反要陪盡小心來。

    無奈賈政是個嚴父,又有這數月以來,見瑞哥勤勉讀書,十分上進,早有了再請一個西席,督促讀書的念頭。只是近來又有省親,寶玉又有些病症,方暫時擱下。現今,見他好好兒立在那裏,不免有些動氣,幸而今日本爲題匾一事而來,略說兩句,又想着近日塾掌稱讚寶玉有些歪才情,終將他喚來,一併入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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